花綸就看着夏之白,沉默不語。
夏之白并不着急,靜等着花綸給出回複。
花綸的到來,給了夏之白另一個思路,一個步步爲營之下,兼具着橫沖直撞的可能。
他推廣的一些東西,對于朝廷一些官員,同樣是适用受用的。
那也意味着。
他可以步子更大點。
良久。
花綸還是沒忍受住。
他手捧着大碗茶,盡量不讓自己的情緒表露出來,淡淡道:“我需要先聽聽,若是跟上次一樣,需要頂撞陛下,亦或者跟朝中大臣樹敵,這種我花綸絕不可能同意。”
“我沒你這麽大膽子。”
花綸冷哼一聲,并不覺得說的有不妥。
夏之白的膽子,可謂是膽大包天,根本不是他能比的。
他也根本沒想去比。
夏之白笑了笑,眼中閃過一抹異彩,緩緩道:“這你盡管放心,我不會害你的。”
“翰林院算是一個清貴官署。”
“雖無太大職權,卻能接觸到各方政事。”
“伱作爲翰林院編纂,應當上疏過幾次,不知效果如何?”
花綸目光一沉。
他并沒有什麽隐瞞,凝聲道:“我的确整理過不少的奏疏,隻是遞交上去,并不怎麽爲陛下滿意。”
“朝堂處理政事跟地方處理政事,終還是有不小的差距,方方面面都要兼顧。”
“我之前并無多少經驗,相較是有些施展不開。”
夏之白點點頭。
花綸太年輕了,是個天之驕子。
如今似還二十不到。
一下進入朝堂的權力漩渦,面對着錯綜複雜的朝廷形勢,自然會感到無比吃力。
這都是可以預想到的。
夏之白道:“我對你的才能有一些了解,算是個才華橫溢之人,雖有些狂傲,但也的确有狂傲的資本,之所以在朝堂寸步難行,并非全都是你自以爲的經驗不足,經驗的确是一部分。”
“但聖賢書中不會告訴你。”
“這是家天下。”
“更不會告訴你,呈上奏疏,要根據帝王喜好。”
“洪武三年,第一次科考,而後很快就被罷廢,陛下解釋過原因,最主要一點就是‘有司所取多後生少年’且不堪實用,無法‘以所學措諸行事’,故而無法實現陛下‘責實求賢’的初衷。”
“你如今就很符合這個不堪實用。”
花綸臉色微滞。
他深深的盯着夏之白,很想開口爲自己辯解,隻是話到嘴邊,卻不知該怎麽辯解了,他身在翰林院,根本沒機會接觸到實政,隻能看地方官員遞交上的奏疏,又如何能展現才能?
看着花綸一臉腹議模樣,夏之白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對這個說法不滿。”
“但這是事實。”
“不掃一屋,何以掃天下?”
“連處理奏疏都處理不好,誰又放心讓你去治理一地?”
“科舉是士人的終點。”
“翰林院當官,卻是進士的起點。”
“一切都需從頭邁。”
“翰林院是一個好地方,但也是一個壞地方。”
“它好就好在能接觸到各種政事,耳濡目染之下,對各種政事處理都會有一定經驗,日後在朝爲官,亦或者外放地方,處理各類政事起來都會顯得得心應手。”
“但它壞就壞在這是在應天府,能接觸到太多政事,能看到太多官員遞上的奏疏了。”
“遞交上奏疏的官員,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一身的官僚氣。”
“而壞就恰恰壞在這官僚氣上。”
花綸目光微動。
第一次聽到這個新奇說法。
他正襟危坐,端正的傾聽起來,想聽聽是什麽說法。
夏之白繼續道:“作爲官場的老手,大明的官員,很多都有官僚氣,所謂官僚氣,最直觀的表現就是遇事不粘鍋,當天下出現什麽狀況,第一反應不是想着去解決,而是遮蓋子,推卸責任,重形勢而輕實際。”
“就拿前段時間壽州發大水而言。”
“你可以回想一下,或者去翻一翻,便能發現,很多官員上書時,開篇就是長篇大論。”
“他們首先說的并不是災情情況,而是先批評前朝的不作爲、亂作爲,繼而導緻大堤長年失修,而後便是對大明對陛下一陣吹捧,地方采取了各種利國安民之舉,修繕大堤,最後筆鋒一轉,說着力有不逮,還是沒能堵上前朝遺留下的漏洞,造成了決堤。”
“随後不鹹不淡的說幾句災情情況。”
“要點錢糧。”
“這種奏疏在天下是很普遍的。”
“當初陛下不止一次的吐槽過,但百官依舊是我行我素。”
“原因便在于這身官僚氣。”
“他們害怕擔責,也害怕被治罪。”
“出了狀況,第一反應就是把責任推卸出去,推到前朝身上,推到百姓、推到地方官吏上,反正絕不會落到他們頭上,唯有先保住自己身上的官袍,才會去考慮赈災救災。”
“對于這種狀況,陛下想要的是‘責實’!”
“歸于務本!”
“你在翰林院看這麽多奏疏。”
“耳濡目染之下,無意識的沾染了這身習性,自然不會得陛下所喜。”
聞言。
花綸不由冷汗涔涔。
他之前并沒意識到這個問題。
也的确是這麽做的。
因爲他不可能去得罪其他朝臣,又要兼顧到各方影響,隻能在這些奏疏上,爲其他官員說些好話,但這無形間,已跟陛下想要的官員相反了,這又如何能得陛下器重?
花綸深深的看了眼夏之白。
眼中滿是忌憚。
夏之白不在朝堂,卻對朝堂一些狀況,了解的如此深刻。
當真是有些吓人了。
但就算如此,他又能如何做?
他隻是一個翰林院編纂,又無多少實權。
豈敢去得罪朝廷重臣?
夏之白道:“在這種情況下,就要學會投其所好。”
“揣測上意,某種情況下,是讓上位者不喜的,但有時,又很受上位者青睐。”
“既然當今陛下想官員務實。”
“那你就務實。”
“隻是以你的情況,多半不願去得罪朝臣,所以隻能另辟蹊徑。”
“用數據說話。”
夏之白用手指敲了敲桌上的紙。
花綸眉頭一皺,他狐疑的看着上面的紙,眼中滿是不解之色。
數據?
什麽數據?
将朝廷的一些數據用阿拉伯數字表示?
他能看得明白,陛下看的明白?
這不是在自找沒趣?
夏之白笑了笑,用手指沾了沾茶水,在這張記着一些阿拉伯數字的紙上,畫了一條線。
花綸目不轉睛的看着。
還是不明其意。
夏之白繼續畫着,他橫豎各添了一條帶箭頭的線。
三條線出現在紙上,成了副‘折線圖’。
夏之白把這幅‘折線圖’推到花綸的身前,讓花綸好好的看一看。
花綸眉頭緊皺,隻感覺大腦空空,沒看到有什麽出奇之處。
隻是當他跟下面的阿拉伯數字結合時,腦海突然閃過一抹靈光,整個人也陡然精神,将這張圖紙放在身前,緊緊的盯了起來。
良久。
花綸猛地擡起頭,一臉震驚的看着夏之白。
“這”
“這就是我教給你的辦法。”夏之白道:“用折線圖來表示數據,相較于幹巴巴的數字,折線圖能看出的東西更多,也更明了,也更容易爲當今陛下接受。”
“當今陛下是布衣出身。”
“他對于數字這些并沒有那麽敏感。”
“你給他列舉再多的數據,說再多的話,對他而言,都隻聽得進去少數幾個詞,就是你在要錢、要糧,說地方欠收等等。”
“甚至你列舉的越詳細,他還越發會去罵你。”
“覺得你心思沒在處理政事上,而是在編造各種數據了。”
“就爲了向陛下多要錢糧。”
花綸尴尬的笑了笑。
因爲這好像是當今陛下的性格。
夏之白道:“這就是官員需掌握的變通之法。”
“貪官要掌握。”
“清官更要掌握。”
“通過這一條條對比的折線,明明白白的告訴陛下,某地發生了什麽情況,造成了多大的影響,唯有看到那陡轉直下的折線,當今陛下才能真的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麽狀況。”
“那不是一個簡單的數字。”
“而是一個随時可能要命的慘狀。”
“除此之外,這些折線圖,還可以用在比較曆年曆月上,對于朝廷查賬,也有一定裨益。”
“對于天下政事,數據方面,是要做減法。”
“将一些長篇累牍的數據簡化。”
“明了化。”
“隻不過”夏之白撇了眼上面的紙,冷笑道:“若是朝廷真的開始将曆年的數據用折線圖的形式,全部規整一次,隻怕朝中地方不少官吏的腦袋會落地。”
“總賬雖對,但分賬難平。”
“還有一些弄虛作假,胡亂填賬的。”
“隻怕日子會不好過了。”
花綸目光一沉。
他明白夏之白說的是那些情況。
這種情況,天下一直沒少過。
隻是過去朝廷審核數據資料,做不到那麽精細,隻要總體不出大的纰漏,賬目能夠對得上,基本不會出事,但若是開始逐月逐月的進行比較,很多數據就會顯得很突兀跟不正常。
尤其是同一情況,跟其他地區的數據,有了較大的出入。
而就意味着有人要人頭落地了。
折線圖?
不。
那将會是斷頭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