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白的求見,朱标并不意外。
夏之白在奉天殿說的那麽懇切,也說的那麽義正言辭,絕不會那麽輕言放棄,一定會真的去做。
偏殿。
朱标跟夏之白相向而坐。
朱标讓人去沏了一壺茶,冷聲呵斥道:“夏之白,你好大的膽子,你可知你今天在做什麽?!”
夏之白默然。
朱标冷哼一聲,眼中閃爍着怒色跟不悅:“我父皇爲天下宵衣旰食,一天隻睡兩三個時辰,容得到伱在那指指點點?”
“你是個可用之才。”
“我認同。”
“但也僅此而已。”
“我大明坐擁天下,有百姓千萬之衆,人才,我大明并不缺,你也并不是不可替代。”
“人要有自知之明!”
朱标注視着夏之白,道:“我大明戶籍制度森嚴,民就是民,工匠就是工匠,商人就是商人。”
“各司其職,天才才能安甯。”
“你的書讀錯了。”
朱标批評起來,絲毫不留顔面,他也不用給夏之白留顔面,夏之白一而再的去挑釁朱元璋,讓朱标感到很是惱火跟不滿。
夏之白靜靜的聽着。
卻是顯得心不在焉,還饒有興緻的給朱标倒了一杯茶,仿佛擔心朱标話說太多,會影響到嗓子。
朱标瞪了夏之白一眼。
臉上愠色更濃。
夏之白将倒好的茶水推到朱标身前,淡淡道:“殿下的好心,我能理解也明白。”
“隻是恕我不能從命。”
見朱标要發火,夏之白依舊不緊不慢的開口道:“殿下先莫要急着發火,我這麽做自然有我的道理。”
“經商是勢在必行的。”
“殿下久居宮中,已有多久沒有真正體驗百姓的生活了,殿下可知,如今一斤鹽賣多少錢嗎?”
朱标蹙眉。
他嗤笑一聲,眼中露出一抹冷色,他的确久居深宮,但并不是不了解地方的情況。
他了解。
而且了解的很多。
作爲朱元璋的兒子,他沒辦法不去了解地方實情,這是他領政以來,朱元璋再三要求的。
必須知曉地方實情。
朱标淡淡道:“應天府一斤鹽約莫十五文錢,天下其他省府,最高爲二十五六文,最低隻有七八文。”
夏之白點頭。
他押了一口茶水,又道:“大明一年鹽稅多少?”
朱标眉頭一皺,狐疑的看着夏之白,卻是沒有開口,他自然知曉大明一年能收上多少鹽稅。
但這豈能外說?
“你問這個幹什麽?”朱标凝重的看着夏之白,試圖從夏之白臉上看出一些端倪。
“一百二十萬出頭。”夏之白道。
朱标心頭一驚。
這個數據其實很接近了,大明這些年的鹽稅一直很穩定,就在百來萬出頭,但夏之白是怎麽知道的?
夏之白又道:“大明施行的是鹽引制,一引鹽兩百斤,官府統一負責産銷。”
“官府從百姓手中收鹽,而後通過鹽引買給商賈,換取糧食、鐵器、馬匹、銀兩等。”
“官府賣給商賈一引鹽是六錢,而商賈經過自運自銷後的售價直接變爲了四兩五錢。”
“翻了快八倍!”
“官府抽取的稅是二十抽一。”
“我沒說錯吧。”
朱标點了點頭,沉聲道:“這賬不能這麽算,朝廷其實不負責銷,隻負責收跟出。”
“最終的銷落在商賈頭上。”
“你隻看到了鹽價暴漲,卻是忽略了一點,便是運輸的費用,商賈逐利,若是無利可圖,他們又豈會替朝廷去販售?”
“而且朝廷也從中獲利不少。”
“在邊遠地區,朝廷借助着開中法用鹽引換糧食,保障邊疆士卒的日常供給還有鐵器需求。”
“這都不是數字能體現的。”
“你不了解。”
夏之白搖搖頭,冷聲道:“不是我不了解,而是殿下太小看其中的利潤了。”
“一兩五錢,足夠一戶三口之家生活一年,而一斤鹽售價高達十幾二十幾文,這太暴利了。”
“看似朝廷占了便宜,不僅換取到了朝廷想要的資源,還将販售運輸的成本交給了商賈。”
“但實則是朝廷百姓雙虧。”
“隻肥了商賈。”
“大明商賈的确地位低下,但大明眼下這個體制,卻是處處都在做着權力尋租,将朝廷的權力,借着這一張張‘票引’,賣給商賈。”
“讓商賈代執權利!”
朱标臉色微變。
夏之白繼續道:“商賈一直都在悶聲發大财,而且大明之所以還能維持着一定的清明。”
“非是制度完善。”
“僅僅是陛下手段太過兇殘。”
“讓地方那些官吏,不敢太明目張膽罷了。”
“但朝廷對地方的控制真能始終這麽強勢?”夏之白輕蔑一笑,搖頭道:“不可能的。”
“因爲利益動人心。”
“看到這些商賈一個個賺的盆滿缽滿,肥的流油,你認爲地方的官吏能忍得住貪婪?”
“陛下對士大夫的警惕是對的,現在的士大夫絕大多數都德不配位,他們很多都暗藏私心。”
“正是在這股私心作祟之下,大明的很多制度其實都有問題,如今看起來很不錯,隻是因爲有個強勢且嚴苛的帝王罷了。”
“朝堂限制商賈。”
“實則一直都在給商賈讓利。”
“商賈無地位在位高權重的官員眼中,就是小兒懷璧,最終要麽成爲官員的私産,要麽就官商勾結。”
“大明很多方向都錯了!”
“陛下對士大夫各種警惕,各種戒備,也習慣從史書中吸取經驗教訓,卻是忘記了。”
“書是死的,人是活的。”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鹽這一個暴利行當中,一年銷售額高達數千萬,而朝堂僅僅獲利一百萬兩。”
“這不是稅,這是施舍。”
“除了鹽,還有茶,還有糧食等等,凡涉及民生相關的行業,其實都是暴利,但大明卻将這些暴利,拱手讓給了商賈。”
“歸根結底。”
“便是大明體制出了問題。”
“朝堂過于精打細算,爲了所謂的爲民減負,将很多本該朝廷擔負的職責,轉手賣給了商賈。”
“這也是陛下的問題所在。”
“隻精于算小賬,卻總是忽略了真正的大賬,被那些精明的官員耍的團團轉,還渾然不覺。”
夏之白嗤笑一聲,也是頗感無奈。
朱元璋成也布衣,敗也布衣。
他有防範之心,卻不知該如何防範,最終武斷的選擇了一刀切,憑着自己對商業的了解去制定政策。
根本沒考慮實施後的狀況。
朱标目光陰晴不定,他深深的看着夏之白,凝聲道:“可否把話說清楚一些?”
他還是沒聽明白。
夏之白道:“宋朝開始,商業漸漸興旺發達,商賈可以參加科舉,官員也能經商。”
“那時,官商勾結很嚴重。”
“陛下吸取宋朝的經驗教訓,選擇了一刀切,将商賈地位徹底打壓到最低賤,同時嚴禁官員經商。”
“這有何問題?”朱标疑惑。
夏之白喝了一口茶水,潤了潤嗓子,繼續道:“有,而且問題很大,因爲明之前是元。”
“元對天下施行的包稅制。”
“基本就相當于是個甩手掌櫃,隻要按時将定額的錢交上去,蒙古人基本不管地方的事。”
“這也意味官商勾結更嚴重。”
“大明驅逐鞑虜,恢複中華,已有十幾年,但這片土地上的士大夫,早就被元人把胃口養叼了。”
“他們眼下是貪财好利。”
“這也是爲何,大明趕走元順帝後,天下這麽多士人爲元朝喊屈,這麽多士人攻讦大明。”
“因爲蒙古人給他們的,大明給不了,也不會給。”
“他們不滿。”
“大明當初讓這麽一群士人制定政策,結果可想而知,一定是偏向他們自身的。”
“他們很多人或多或少都是利益相關,又豈會把到手的利益,拱手讓之?”
“朝廷越是堵,越是防,越是讓這些既得利者安心,因爲朝廷根本沒機會了解到其中的實情。”
“朝廷看到的都是他們想讓朝廷看到的,聽到的也都是他們想告訴朝廷的,但内情呢實情呢?朝廷根本就探知不到。”
“因爲沒在朝廷的管控之中。”
朱标臉色微變。
他想到了一些東西,大明這些年收上的鹽稅的确太穩定了,就跟元朝的包稅制定額一樣。
即便如此。
依舊有官員抱怨。
産鹽太少,鹽價居高不下,商賈不願買入鹽引,想讓官府進一步調低鹽引的價格。
想到這。
朱标眼中閃過一抹厲色。
随即,朱标又露出一抹不解,既然堵也不行,放也不行,那朝廷還能怎麽辦?
總不能就看着吧。
他看向夏之白,帶着幾分虛心請教的問道:“那依你之見,朝廷當怎麽辦?”
夏之白笑了笑。
他道:“在宋朝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加強監督,收攏權力,把下放給商賈的權利一一收回。”
“這也是我此行的目的。”
“官府經商!”
“不可能。”夏之白的話剛說出口,朱标就直接否定了。
官府經商對天下危害太大了。
這個口子不可能開。
他也不會開。
朱标冷冷看着夏之白,道:“夏之白,我知道你有很多的想法,但這個我是萬萬不會答應的。”
夏之白道:“殿下,你可有真聽清楚認真,我說的非是官員經商,而是官府經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