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上樓,進了辦公室,把門一關。傅奇很随意的坐在沙發上,問:“老汪,今年形勢怎麽樣?”
“老樣子,各廠都束手束腳的,太顧及成本,不敢拍大戲。”
“那你發動全國的電影廠,與中影談判嘛!”石慧笑道。
“根子不在中影,在國家,跟他們談了有什麽用?中影一部片隻給70萬,現在拍片成本越來越高,各廠都卡着70萬這條線,能拍出什麽好片來?”
汪洋哼了一聲,道:“我一直在溝通,真把我逼急了,我直接上書中央!”
不要小瞧北影廠的能量,可直達天聽,說上書中央不是吹牛皮,他搖搖頭,道:“不說這個,你們《少林寺》怎麽樣?”
“不好!”
傅奇面露愁容,道:“本來已經拍了三分之一的内容,把樣片送到京城,廖公不滿意,日本人也不滿意,我們更不滿意,推倒重來!”
“啊?”
汪洋一驚,道:“這麽大的戲,推倒重來?你們錢還夠麽?”
“我找日本人談了談,他們願意追加70萬港币,我們再擠一擠,也能掏出幾十萬,差不多夠了。我請了張鑫炎導演出山,劇本重寫,演員重選……唉,總之煩哦!”
傅奇苦笑連連。
廖公,名承志,父親是廖公仲恺。
他是僑辦、港辦主任,全權負責香港那邊的事務。
今年初,他接見香港左派電影公司,點名要拍一部武打片。因爲國内的高層領導人都是老革命,在戰場上打過仗的,大多喜好武術,還有不少練家子出身,比如許将軍。
左派公司接下任務,但又沒錢,便找到一個日本和尚叫宗道臣,他在中國學過少林拳法,回到日本還搞了個少林寺拳法聯盟,門徒十餘萬。
他願意購買這部電影的日本版權,預付了55萬港币。
于是左派公司根據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寫了個劇本,風格比較嚴肅,主角并非後來的覺遠小和尚,也沒有感情線。
在香港找了個導演,挑了一幫河南京劇團的演員,主角叫吳剛。
拍了一部分,結果拿回來一瞧,戲曲風格濃烈,不像真功夫,故事乏善可陳,外景風沙大,畫面效果不好……各方都不滿意,隻能重拍。
“廖公與我們擊掌約定,要在三年内,拍36部各類題材的新電影。我們是硬着頭皮上,實則巧婦難爲無米之炊,要錢沒錢,要人沒人。”
“……”
汪洋從他開始講述,就一直面露古怪,暗道:這麽巧???
“老汪,伱有想法?”
“我昨天剛看了一個,就是寫少林寺的。”
“如此湊巧?”
傅奇也驚訝。
汪洋在辦公桌的抽屜裏,摸出了兩本小雜志,道:“不過這寫的是明朝末年,少林寺對抗朝廷鷹犬的故事,江湖氣比較重,裏面還有一段感情戲。”
“那可惜了,我們重寫的劇本也是十三棍僧救唐王的藍本,因爲服裝道具都做好了,換不了。”
“你還是看一看,感情戲我覺得不錯,尤其是結尾。”
他這麽說,傅奇和石慧便一人拿着一本《故事會》,粗略翻了起來。
沒有細讀,隻掃了一遍大概意思,石慧看的是下半部,那結尾寫男主角爲了少林寺,決定出家爲僧,女主角站在大殿外面看着他,一門之隔,卻已了斷紅塵。
末了還有兩句詩: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石慧眼睛一亮,捅了捅傅奇,道:“這個結尾真的好,我們可以用!”
“我瞧瞧!”
傅奇也看了一遍,點頭道:“我們的新劇本,改讓一個小和尚做主角,加了很多喜劇元素。我們也在猶豫要不要加感情戲,畢竟一個和尚,怎麽加比較合适?
如果按照這個思路,邏輯就是合理的。”
“能不能找到這位作者?”石慧問。
“他就在北影廠,托你們買衣服的《廬山戀》,也是他編劇。”
“哦?竟有如此緣分?”
石慧笑了起來,道:“那我真要見一見這位同志了!”
“不着急,一會座談會我讓他過來,這小子的腦袋可不一般。”
汪洋本打算研究研究《木棉袈裟》,看能不能拍,但香港的同志需求更大,他願意割愛,當然這要先問問陳奇的意見,人家是作者。
…………
“爲什麽莫名其妙叫我開會啊?”
陳奇正想去中國書店看看呢,忽然被梁曉聲叫過來開會。
梁曉聲低低道:“香港同志來了,開個内部座談會,出席的都是廠裏創作骨幹,把你叫過來,說明廠長看重你。你瞧瞧屋裏,隻有你一個編外人員。”
“什麽編外人員,我是賣大碗茶的!”
倆人進了會議室,果然不多,才四十多個人,都是四大創作集體的骨幹力量。他一進門,大家也驚訝。
“老汪,怎麽回事?”
“傅奇相中他一個點子,想談談,我索性叫他來開會了。”
“我知道你惜才,但好歹也要遵守紀律,這是内部座談會,傳出去怎麽辦?”
質疑的是一位副廠長,叫孫文今,汪洋自知理虧,嘿嘿笑道:“下不爲例!下不爲例!”
陳奇頂着各路目光,找個角落坐下,心裏明白:他隻是個住招待所的外人,待遇好點無所謂,但如果真踏入内部了,嗯,哪個單位内部是風平浪靜的?
“安靜一下!”
人到齊了,汪洋親自主持會議,道:“首先,我們歡迎香港的傅奇同志、石慧同志,他們在百忙之中來到北影廠,又架不住我厚臉皮的邀請,組織了一場内部座談會。
今天請他們講一講香港電影的現狀,對我們了解外界電影行業是一個很大的幫助……”
“嘩嘩嘩!”
掌聲響起,傅奇擡手示意,他出生在沈陽,在上海長大,講話帶點口音,笑道:“上次來還是十幾年前,一眨眼我也是天命之人,感觸甚多。
汪廠長讓我講講香港電影,就從十幾年前講起吧。
大家都知道,我們左派公司與台灣公司,以香港爲戰場一直在鬥争,那時我們各方面占優,殺得他們潰不成軍,我們拍攝的電影,占據了香港市場的三分之一。
大導演、大演員、大編劇、大攝影師,我們什麽都不缺,還有一條擁有8家戲院的院線。我到現在還記得,當年《劉三姐》在香港上映的熱潮……
但今時不同往日了。
風波過後,我們睜眼再看,香港電影已經全面進入商業化時代,一切以票房爲基準,但這不意味着鬥争消失了,我們的戰鬥仍在繼續。
台灣扶持了一個機構,叫自由總會,專爲拉攏香港電影從業者,打壓我們。
台灣是港片最大的市場,一部電影想在台灣上映,導演、演員必須加入自由總會,成爲會員,這叫投名狀。
還有溜須拍馬的,公然賄賂,隻爲自己的電影能被照顧!
今年初,香港TVB與廣東合作,錄制了一檔慶賀春節的節目,有29名藝員參加。
來廣州之前,他們要去自由總會備案,遞交悔過書,大意是:我們與TVB有合同,公司安排的工作不能拒絕,請你們原諒雲雲……”
傅奇說着說着,忽然有點講不下去,石慧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
“台灣封殺,等于演藝生涯盡毀,所以那些藝人不敢靠攏我們。
我也實話實說,左派處境艱難,全靠幾位老人支撐,很多同志堅持不下去,選擇離開。
這兩年,我們三家公司一共拍了五部電影,票房不好。因爲香港電影發展太快,我們有很長的空白期,已經落後了。
本次來參加文代會,中央的表态給了我們信心,背靠祖國,我們相信一定會恢複往日的輝煌。
我們不妄自菲薄,也不好高骛遠,目前最重要的是提高生産量,拍出幾部有影響力的作品,重新在香港站穩腳跟……”
“……”
一番話言辭懇切,幹貨十足,會議室内鴉雀無聲。
大家驚詫又報以同情,香港同志的工作更難啊,要面對港英政府,面對右派,還有大陸方面的限制,經常兩面不是人。
傅奇說完,石慧又講了講。
汪洋笑道:“大家有什麽問題都可以問,他們好不容易被我捉來,不能放過他們!”
“哈哈!”
衆人也笑了起來,一位老導演先開口,問:“你們現在還拍攝現實題材的電影麽?”
“當然拍!現實題材是我們的根本,隻是觀衆越來越少了。”
“對大陸今年的新片有什麽看法?”
“都很好,我能感受到裏面旺盛的生命力,我看過《瞧這一家子》,很意外它是一部喜劇片,我希望這樣的電影越多越好。”
“你們會拍反映大陸生活的片子麽?”
“很難,港英政府不會同意上映的。這麽說吧,大陸電影或者我們拍攝的大陸題材,第一關就是審查。他們害怕到一幀一幀的摳,比如教員的照片不能出現,名字不能提,歌詞裏也不能有……”
傅奇和石慧很耐心的解答,他們問的都是藝術、技術、尺度之類的問題。
而忽然間,從這些基調一緻的聲音中傳出一句:“請問,香港今年的票房冠軍是哪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