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
一輛紅白相間的捷克斯科達公交車在前門附近停了下來。
現在捷克還是紅色陣營,全稱叫捷克斯洛伐克社會主義共和國,這年頭進口的卡車和客車,很多都是東歐産的,斯柯達後來被大衆收購了。
中青報的老記者盛永志費勁的擠了下來,擦了擦汗,理了理棉質襯衫,讓衣着看上去整潔一點。
他一直在中青報工作,随着報紙複刊而回歸崗位,但幹不了幾年也要退休了,報社年輕人少,很注重培養下一代。
“小于,快點!”
“來了來了!”
于佳佳快跑幾步趕到近前。
她20歲出頭,頗有幾分姿色,剛剛接替父親的崗位,成爲了一名菜鳥記者,她抱着個包,裏面是一部珍貴無比的照相機。
“小于,一會你也問幾個問題。”
“啊?我不知道問什麽呀。”
“當記者怎麽能不知道問什麽,帶你出來就是讓你多曆練,多積累經驗,伱好好想想。”
倆人走了一段,到了箭樓東側,果然看見一個茶攤,十來個人正在忙碌,顧客非常非常多。
盛永志沒表明身份,而是排隊上前,道:“來兩碗茶!”
“好嘞!”
“一共四分錢!”
黃占英愈發熟練的招呼,盛永志端起大碗瞧了瞧,聞了聞,然後才喝了一口,笑道:“這是茉莉花茶?”
“是呢!”
“京城水質不好,茉莉花茶不挑水質,最适合擺攤。”
“喲,您還是行家,您是京城本地人吧?”黃占英照例陪聊。
“嗯,你們每天都這麽多顧客?”
“差不多,現在知道我們的人越來越多了,大家都很支持。”
盛永志聊了一會,才笑着伸出手,道:“你好,正式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中青報的記者盛永志,這位是小于同志,我們來采訪。”
“采采采,采訪??”
黃占英一下懵了,結巴道:“爲什麽采訪我們啊?”
“什麽采訪?”
“又出什麽事了?”
“天啊,中青報!”
小夥伴們聽到,紛紛圍過來,大呼小叫又很雀躍,這年頭紙媒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威性,記者更是人人豔羨的職業。
盛永志經驗豐富,控制一下場面,道:“請問哪位是陳奇?”
刷!
十二道目光齊刷刷的轉向茶攤右側,一個人蹲在那裏,正抱着匣子數錢玩。
負責财務工作麽?
盛永志心中暗道,幾步走過去,又伸出手:“你好!是你給報社寫的信?”
“你好你好!”
“真不好意思,沒留意您,我剛才在算賬呢!”
陳奇趕緊站起身,臉上帶着一絲羞澀和緊張,簡直是帥氣腼腆的大男孩,撓撓後腦勺道:“是我寫的信,真沒想到你們能來采訪。”
“你的信非常好,我們随便聊一聊?”
“好好!”
顧客們也騷動起來。
喲,記者!
要上報紙了?那我們是不是也能上報紙啊?
圍觀的人更多了。
黃占英很有眼力見的拿來幾個闆凳,盛永志也不客氣,坐下先問了問大概情況,道:“你能不能具體講講那天的沖突?”
“那是開張第一天,中午休息的時候吧,我正在吃飯,忽然聽到有人在哄笑,過去一瞧,就是那幾個塑料二廠的職工,他們無緣無故的對我們譏諷,還唱了流浪之歌,幾個女孩子都氣哭了。”
“那後來呢?”
“還好警察同志及時趕來,制止了他們,因爲我們都很年輕,最大的也才21歲,還有一半女同志。如果警察同志沒來,我們真不知如何是好,唉……”
陳奇如實回答,面露苦澀:“他們充滿了社會偏見,當天就有同志想退出,我們好說歹說才留下來。”
哎!
于佳佳動容,她如果沒接班,恐怕也會分到合作社去縫縫補補。
盛永志接着問:“你父母是做什麽工作的?”
“在新華書店。”
“是個好單位,你怎麽沒有接替他們的崗位呢?”
“……”
陳奇猶豫了一下,道:“他們想提前退休的,我一方面知道,這是個很好的選擇,對我的人生大有益處,但另一方面,我又告訴自己,這樣其實很沒出息。”
“沒出息?”
“您想想,我父母才四十多歲,這麽早退休了,他們能幹嘛去呢?而我才19歲,有手有腳有文化,我的路還長着呢,爲了我的一己之私讓父母做出犧牲,我,我自己無法接受!”
陳奇神情堅定。
盛永志也動容,好孩子啊!
“大部分人都很和氣,尤其來出差的同志,都稱贊我們茶攤擺的好,方便群衆。”
“開張第一天,我們就賣了2千多碗!”
“京城的商業服務網點太少了,我覺得合作社可以填補這個空白,隻是人們的觀念難以改變,讓我們在心理上有些自卑。”
随着聊天深入,陳奇似乎不再緊張,開始侃侃而談。
盛永志覺得差不多了,把機會留給于佳佳,示意她提問。于佳佳想了想,道:“你對未來是怎麽構想的呢?”
“我目前隻想把茶攤擺好,我本身愛好文學和電影,想嘗試寫一些東西。”
“就是你說的精神家園?”
“是的,精神家園在我消極灰暗的時候,無數次拯救了我的内心。我對未來仍然充滿希望,我相信和我同齡的青年們也會被鮮花圍繞,我更相信祖國會變得越來越好!”
“就像你寫的那句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于佳佳笑道。
“呃,我都是瞎寫的!”
陳奇又撓了撓後腦勺。
盛永志對這個年輕人印象大好,謙遜、有思想、踏踏實實的,有着光明的未來。
他是很傳統的知識分子,對上進的後生不吝提點,道:“你的信我們都看了,很受感動,已經決定刊載,但标題有些不妥,你前面雖然寫了一些灰暗的東西,但後面是積極向上的,你也說自己有力量繼續向前走。
那标題再叫‘人生的路啊,怎麽越走越窄’就不太合适了。
我建議改成‘人生的路啊,到底該如何走呢?’,這樣更符合内容,也能凸顯與讀者交流的一種态度。”
“您說的對,是應該這樣!”
陳奇立馬表态。
叫什麽無所謂,他之所以取那個破名,隻是想玩梗而已。
因爲這個“人生的路,怎麽越走越窄”,是明年發表在《中國青年》雜志上的一篇文章,講述自己遭遇的種種灰暗,馬上要自殺那出。
這篇文章非常有名,當時引起了全國大讨論,讨論人生的意義。
但陳奇又沒有抄,他寫的其實是一篇軟文,給茶攤打廣告,弄塑料廠,以及爲自己揚名,塑造一個積極青年的好形象——簡稱,立人設!
“那好,我回去跟編輯說一下。”
盛永志點點頭,聽勸的青年才是好青年,又問:“你要不要取個筆名?”
“筆名啊……雨夜帶刀不帶傘可以麽?”
“什麽?”
“沒有沒有,我想不出什麽筆名,用真名吧。”
“嗯,也行。”
随後,二人又去采訪小夥伴們。
他們就很掉價了,七嘴八舌跟群鴨子一樣,話太密,幹貨還少。最後,盛永志給他們和茶攤拍了好幾張照片,揮手離去。
二人剛走,小夥伴們就把他團團圍住。
“哇,我們要上報紙了!”
“陳奇,我簡直要崇拜你了!”
“你和英子姐真是一文一武,有你們領導,我們肯定能成功的!”
這話一出,沒人覺得不對。
不知不覺間,大家已經默認這倆人是領導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