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上了年紀才知道,有時候拉屎拉的好也是一種炫耀。
1979年,這是個春天。
陳奇提提褲子,從門框胡同的公廁走出來,心滿意足的畫了個圈圈。
因爲他剛剛拉了一泡好屎,排洩通暢,精神愉悅,19歲的心髒強有力的鼓動着血液和脈搏,還沒開封的海綿體受到腹腔加壓而蠢蠢欲動——久違的感覺!
早上九點。
已過了上班時間,胡同裏非常安靜。
這是一條百米長、三米寬的小胡同,不起眼的藏在大栅欄裏面,但在30年前,這裏是赫赫有名的小吃街,複順齋的醬牛肉、瑞賓樓的褡裢火燒、康家的老豆腐,還有年糕錢、爆肚馮、包子楊等等,與大栅欄一起成就了京城最繁華的所在。
陳奇走了幾步,到了12号院的門口,門上釘着牌子:新華書店宿舍。
以前是張恨水住的,前前後後有七個内院,異常寬敞,張恨水在此住了3年,寫出了《金粉世家》,後來去南京了,院子幾經轉手變成了宿舍。
宿舍,自然不規整。
幾十戶人家,共用水,到處是私搭的煤棚和雜物間,鍋碗瓢盆、雞零狗碎整日不停。所謂人間煙火氣,是建立在你有經濟實力的基礎上居高臨下的一種評頭論足,如果你本身在煙火氣之中,你絕對不會覺得這很美……
陳奇住不慣這個破地方,父母都上班了,他進了家門,洗洗手又搓了把臉,帶着“東方紅”圖案的鏡子裏映出一個年輕人的樣子。
頭發不是當下流行的分頭,而是理的很短,一根根像立起來的刺,眼睛很亮,嘴唇略薄,給這張俊俏的臉平添了幾分叛逆,身高178左右,在這個年代是很高的了。
高到什麽程度?
郭富城165左右,劉德華169,張學友173,黎明179是真的大高個。如果伱覺得另外三個挺高的,那是因爲他們的鞋裏常年墊着特制增高墊……
“陳奇?”
“陳奇?”
門外忽然一陣喊,跑進來一個姑娘,齊耳短發,蘋果似的臉蛋,皮膚很糙,大高個,穿着一身灰色的棉質舊衣褲,踩着一雙黑面紅底的布鞋,那腳起碼有41。
“你怎麽還磨蹭呢?快走,開會去!”
“我不想去。”
他懶趴趴的還想躺會。
“你再這樣我批評你了,你回了城怎麽就變成消極頹廢的落後分子了?陳奇同志,振作起來,不要因爲一時的困境就自暴自棄,組織會給我們安排工作的!”
“黃占英同志,你不要挂念我們的革命情誼,你讓我堕落下去吧……”
“少廢話,走走走!”
黃占英嗓門大,力氣更大,一把将他薅起來。
陳奇沒辦法,隻得慢吞吞的穿上外套,也踩着一雙黑面紅底的布鞋。
各自騎上二八大杠,先溜出胡同,擡眼便是正在恢複生機的大栅欄,七拐八拐的到了珠市口大街,又一路向東,1979年的京城仿佛一幀幀老照片慢悠悠的從身邊擦過。
天空是灰蒙蒙的,街道由于車流稀少顯得特别寬闊,自行車堂而皇之的行在中間,兩側建築低矮破舊,密密麻麻布滿了電線杆和電線,人群也是一片沉暗,藍的灰的軍綠的,隻有警察的白色制服添了一絲亮度。
道路兩旁,每隔一段就有人在種樹。
前兩年,聯合國環境規劃署宣布:京城是世界沙漠化邊緣城市。
這是事實,因爲春天的沙塵暴太厲害了,今年又來了一次漫天黃沙,新華社專門發稿《風沙緊逼京城城》,正趕上開第五屆全國高官會,遂将3月12日定爲植樹節。
今年是第一年,全城都在栽種楊樹,于是此後的春季不僅有沙塵暴,還多了楊絮柳絮……
倆人騎了5公裏左右,到了天壇東側,矗立着一棟建築:
崇文區工人俱樂部!
“這麽多人?”
“這一批無業青年都來了吧!”
“那叫待業!”
“嗯嗯,待業待業……敢情這年頭就發明新詞彙了。”
陳奇暗暗嘀咕,隻見眼前人山人海,擠都擠不進去,男男女女都很年輕,表情一個比一個喪,穿着一個比一個土,時不時張望一眼,在等待俱樂部開門。
黃占英是個E人,不知社恐爲何物,拽住一個瘦小戴眼鏡的青年,詢問:“同志,我們剛到,你們打聽到什麽消息沒?”
“我還真探聽到一些……”
對方也很熱情,壓低聲音道:“聽說我們這批是試點,先拿我們開刀,要大搞生産服務合作社。”
“合作社?那是集體單位!”
黃占英瞪大眼睛,原本就大的眼珠子似乎要瞪出來,也壓低聲音:“不行啊,集體單位工資低,待遇差,什麽福利都沒有,還被人笑話。”
“喂喂,你在我家裏還一臉偉光正,怎麽就突然現實了?”陳奇道。
“要是正式單位,哪怕安排我去掃廁所我都願意,集體單位不正式呀,你别笑我,你也一樣,你爸你媽能丢得起那個臉?”
“我無所謂啊……”
正說着,人群開始騷動,一波一波的往前擠,還有高喊維持秩序的,卻是俱樂部開門了。
黃占英拉着他往裏沖,跟猛張飛似的,愣是沒掉隊,好不容易進去了,裏面是一個能容納千人的大廳,上下兩層,前方有舞台,可以搞活動,也能放電影。
拉着一條橫幅:“政府解決待業青年就業問題現場說明會!”
倆人找地方坐下。
沒多久,幾位領導走上台,正式開會。
1979年初,全國2000萬人待就業,其中知青1千多萬、城市閑散勞動力230萬,大、中專畢業生和複轉軍人105萬……京城尤爲艱巨,待業青年40萬人,平均每2.7戶就有1人待業。
這個比例太可怕了!
比後疫情時代還可怕。
很多人對這個年代有一種刻闆印象,就是讀書好,中專畢業就能嘎嘎亂殺,包分配……沒錯,是包分配,但前提是得有那麽多崗位。
上山下鄉從50年代就開始了,本質上是爲了緩解第一次人口出生高峰帶來的就業壓力。
而人道洪流之後,這些知青返城,又與第二次人口高峰重疊,又造成了大量的待業青年。這幫人年輕氣盛,沒工作,整天在城裏閑晃,打架鬥毆,是極不穩定的因素。
所以安置就業,是今年國家的頭等大事。
台上領導唠唠叨叨的說了一堆,陳奇聽了一下,其實就三點:
允許父母提前退休,由子女頂替崗位。
各機關、單位承包一定數量的待業青年,可以招收長期臨時工,提倡一個人的工作兩個人幹、三個人的飯五個人吃。
發展集體所有制經濟,廣開門路,放寬就業環境。
“子女接班,臨時工,上班摸魚,靈活就業……哎,原來源頭在這兒呢!”
“全國服務業基本報廢,當然缺崗位了,要恢複服務業嘛!”
“到了90年代末第三次人口高峰,然後大學就擴招了……還是後世簡單,直播、外賣、網約車一步到位。”
陳奇一樂,想到後世又不禁黯然,幽幽歎了口氣。
“唉,短劇賠了啊!”
“我一個身家幾千萬的成功人士,跑到這破胡同裏倒尿盆,上哪兒說理去?”
沒錯,他當然是這個時代的外來者。
說實在的,他一點都不想來,後世多好啊,有WIFI,有B站,有抖音,有外賣,有高鐵,嫖妓都不用出門手機下個單全國空降,連小米都造車啦,雷軍親手給你開車門……
陳奇上輩子活到四十多歲,是個從BBS時代就在網上拍磚的骨灰級網友,年輕時打工,後來創業,微博上也是一号人物,短視頻矩陣粉絲加起來過千萬,投過影視劇,直播帶過貨,睡過網紅和Coser,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關鍵不用給别人當牛馬。
一路也算曆經坎坷,好不容易熬過了疫情,整體形勢都不好,賈玲減個肥全國人民都特麽知道了。
他恰爛錢,别人恰的更爛,不僅爛背後還有資本靠山。
總之大廠壟斷,小公司的錢越來越不好掙,他A股淪陷,梭哈短劇失敗,心情煩悶喝了一頓酒醒來就到這裏了。
父母都是新華書店的職工,本來還有個小妹妹,夭折了。原主中學畢業就去插隊,黃占英是革命戰友,而且父母也是新華書店的,住一個大院,底下有個弟弟。
回城後原主考過很多試,都沒成功,光榮的變成了一名待業青年。
“要優先考慮年紀較大、待業時間較長的人員!”
“今天開完會,街道幹部要挨家挨戶走訪,成立生産服務合作社,确保每一位待業青年都能走上工作崗位……”
“請你們相信組織,同時自己也要轉變思想,時代在變化,我們和美國都建交了嘛!再說了,崗位沒有高低,工作不分貴賤,在哪裏都可以爲祖國做貢獻,爲四化添磚加瓦!”
台上領導擲地有聲,底下群衆茫然無措。
“哈……”
陳奇打了個呵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