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面積不大，包括蘇禾在内的四位帶教導師橫坐成一排，八位實習生分列兩側。
先簡單講解實習規則：實習一個月，六輪考核，末位淘汰制，最終留下三人。
第一輪考核後，每位帶教導師會選擇具體分帶兩名實習生，雙向挑選。
講完規則正式進行宏觀經濟局勢分析的跨國早會，由來自君泰研究所的帶教導師主持，紅空和紐約辦公室的同事通過線上參加。
這種早會和房地産銷售早晨上班前跳舞唱勵志歌沒區别，幾個大佬各抒己見漫無邊際聊一聊宏觀和當日熱點财經新聞，底下人幹活心裏有點數。
對于在場衆多實習生而言，會議重點在‘跨國’，考驗英語聽力。
“我需要你們每人做一份‘會議紀要’，都沒問題吧？”
果不其然，連接線上會議的間歇，蘇禾輕飄飄發布任務。
個人戰，斯坦福逼王饑渴難耐似的詢問：“要翻譯成中文嗎，還是雙語？”
“隻要能讓人看明白就可以。”
蘇禾言外之意，要是我看不明白你就死。
逼王同學剛才私下去她辦公室做自我介紹犯了和謝景行同樣的忌諱，誇她看起來年輕一點都不像入行十幾年的樣子。
這話她不愛聽，她剛剛入行十年出頭，還不到十五年。
北大研究生薛浩然熟練的打開手機錄音，對坐在他旁邊的馮爍說道：“我們倆合作吧，你主要記錄英語部分，我記錄中文部分。”
“聰明。”馮爍猛點頭。
他除了海龜背景沒有任何優勢，第一個小考題恰好是他長處，必須盡量拿高分。
趙夢澈受到啓發也想來這招，謝景行不以爲意問道：“伱确定你能記明白中文部分？”
“……應該可以吧？”她眨着眼睛反問。
鵬城女孩見縫插針果斷出擊對謝景行說道：“要不然我來記英文部分你記中文，我托福107分。”
趙夢澈一時間愣了愣，剛反應過來想說點什麽，大屏幕已成功連接線上會議。
研究所的帶教導師率先發言：
“先來講一講我們國内情況，從短期經濟運行和發展趨勢來看，今年上半年我國宏觀經濟表現基本宣告全球悲觀主義者所持的“2013年國内崩潰論”失敗，下半年是否能實現“國内周期逆轉論”還需深入分析……”
開頭兩句中文讓趙夢澈和鵬城女孩小腦怠速運轉，來不及競争博弈，支着耳朵噼裏啪啦敲鍵盤記錄
學校教材哪能更新這麽快，她們上課沒學過這些啊，頂多老師随口講幾句。
上首研究所的帶教導師還在繼續講着：“與其他年份相比，2013年有以下幾個特點值得關注。”
“1.世界不平衡的持續逆轉對中國結構調整帶來的壓力依然較爲明顯，外需對于GDP的貢獻依然爲負。”
“2.收入增速的明顯回落導緻今年上半年消費疲軟，增速回落幅度較大。沒有從危機前的‘出口—投資驅動型模式’轉向‘消費—内需驅動型模式’，而是向‘信貸—投資驅動模式’轉變。”
“内需的穩定依賴于信貸與投資的擴張，可持續性進一步弱化……”
講到這裏斯坦福逼王人麻了，研究所大佬過于生猛，不等輪到他想發揮的英語部分，中文母語就給他直接入滿溢出來了。
薛浩然滿頭大汗舔着嘴唇，連連點着下巴示意馮爍也記錄點，别全指望他。
鵬城女孩倒是看上去輕松寫意，噼裏啪啦将聽到的每一個字記錄在案。
趙夢澈已經徹底停下記錄，扣着手指輕聲問道：“你怎麽不記了？”
“事實證明，你好像記不明白中文。”
謝景行随口應付了一句，心想這些分析真能對着攝像機講嗎，不愧是君泰。
“我錄音了。”
趙夢澈假模假式敲兩下回車鍵，再敲兩下删除鍵裝作她有在努力跟進度。
‘會議紀要’幾乎是所有金融職場小白剛入行時躲不過去的一道坎，什麽時候能把會議紀要寫明白，就差不多對所在部門的工作風格和大部分常規業務有全面認知了。
然而事實情況是，很多入行兩三年的分析師和項目經理（A/SA）都寫不明白會議紀要，隻配當做‘會議記錄’使用。
就好像一個人說：我早餐吃了雞蛋。
把這句話原原本本記下來是‘會議記錄’；把這句話記下來，‘早餐雞蛋’四個字加重加粗标注重點，即使外行人看了也能分清主次的才是‘會議紀要’。
當趙夢澈試圖分清什麽是早餐什麽是雞蛋，研究所大佬已經講到午餐吃了豬肘子，她理所當然的徹底跟不上節奏連‘會議記錄’都寫不下去。
其他人也都是如此，至于那位輕松寫意的鵬城女孩，純粹是打字快當速記員的好材料，做金融浪費了。
謝景行邊做‘會議紀要'邊遊刃有餘觀察每個人的狀态，期間隻有紐約辦公室分析師操着一口濃厚法式口音的英語發言讓他出了點小汗。
傲慢的法國佬固執堅持法語是全世界最好聽的語言，不屑改變自身口音，因此法式英語非常考驗聽力，和阿三英文口語一個級别的。
會議進行一個多小時終于結束，趙夢澈無聊的捧着臉蛋擺出經典小公主坐姿，薛浩然和馮爍不商業互吹“聰明”了，臊眉耷眼盯着屏幕發呆。
斯坦福逼王左顧右盼，想知道他會不是最爛的；鵬城女孩依然噼裏啪啦敲鍵盤，看來她不僅打字快，記憶力也不錯，有把子傻力氣。
“給大家三十分鍾整理時間，11:30分發到各位帶教導師郵箱，沒問題吧？”蘇禾宣布死亡截止期。
她講話始終帶着股拷問的調調，做會議紀要沒問題吧，有問題，你是廢物嗎？
隻要能讓人看明白就可以，看不明白，你是廢物嗎？
三十分鍾夠用了吧，不夠用，你是廢物嗎？
強大的壓迫感讓實習生們無人開口讨價還價，悻悻然魚貫而出返回辦公區，準備在死亡截止期之前再掙紮一下。
…………
“英文部分說的是什麽，法式口音太重了，我沒聽清。”鵬城女孩急吼吼的找人對答案。
馮爍無力回應，他也沒聽清。
斯坦福逼王表情苦澀呼了口氣：“大概講了2013上半年度美國股市和房地産的複蘇，以及适度的就業增長，但政府自動削減開支的政策對經濟可能持續影響居民消費和企業投資的信心。”
“這你也能聽懂，厲害。”
馮爍腦袋直發蒙，他連‘削減開支’的英文詞組都想不起了。
斯坦福逼王勉強笑了笑：“我在西非開發銀行（BOAD）實習過，那裏有很多法國人。”
如果在會議之前，他會把這炫耀一番，會議之後，隻剩苦澀茫然。
“還有兩個方面，歐元區預計在本年度下半年經濟複蘇，國内下半年GDP增長大概率進入一個相對較低的增長軌道。”謝景行補充道。
馮爍腦袋一抽問道：“你還和法語老師同吃同住了三年？”
“英語大部分詞彙和法語同根同源都屬拉丁詞根，如果會法語的話不難聽懂剛才那位紐約同事的口音，而我大學選修神學恰好還學過一點拉丁語。”
謝景行脫下西裝外套摘了領帶：“忘了告訴你，除了和老師同吃同住之外，雅思想考8.5分還需要一點小小的語言天賦。”
“你和薛浩然、趙夢澈，還有那個……”他目光看向鵬城女孩。
後者機靈的點點頭：“宋安梨，小吊梨湯的梨。”
“對，安梨，你們幾個跟我來，我幫你們梳理下重點，十分鍾。”謝景行拿起電腦幹脆利落轉身就走。
趙夢澈捧着兩台電腦手裏還掐着錄音器果斷跟上，宋安梨猶豫兩秒，無視京城三人組的目光踩着高跟鞋亦步亦趨一溜小跑。
來到豪華的午休茶水間，各自找地方坐下，薛浩然沒跟來，慢吞吞最後到的馮爍幫忙解釋說他在整理錄音。
謝景行權當沒聽見自動忽略，看了眼手表，扯過一塊白闆直接開講：“今天早會的重點就兩個詞‘信貸—投資驅動模式’，‘内需的可持續’。”
“時間有限，投資、消費、出口是拉動經濟增長的三駕馬車這一基本概念無需贅述。”
“那麽剛才會議中所講到的第一條：外需出口對于GDP的貢獻依然爲負，這裏面有兩個關鍵點，首先是自08年金融危機後發達國家的經濟沒有根本好轉，其次新興經濟體的情況持續惡化……”
會議内容涉及的宏觀分析雜且廣，時間有限無法全部講清楚，謝景明隻能把重點摘出來塞進他們腦子裏。
08年金融危機先行，歐債危機緊随其後，對國内的出口外需部分的經濟增長沖擊巨大，于是轉向内需希望擴大國内消費填補出口的空缺。
問題是受金融危機波及，這幾年國内居民收入增長緩慢，普通人手裏沒錢消費。而與之相對應的是‘産能過剩’、‘流動性泛濫’、等問題持續惡化。
出口持續低迷，消費拉不動。
問題重重之下，國内經濟大勢所趨不爲個人意志轉移的走上了研究所大佬所提到的‘信貸—投資驅動模式’。
幾個月前剛剛過去的中國大媽爆買黃金大戰華爾街空頭，接下來股市即将出現的2013——2015年的杠杆牛市，與從現在開始野蠻生長的互聯網金融平台。
這些都是‘信貸—投資驅動模式’最容易被大衆接觸到的結果，流動性泛濫，民間熱錢無處可去，投機似的蜂擁鑽進某一個行業，直到把整個行業搞死，然後一地雞毛。
流動性泛濫、産能過剩，又都是08年金融危機的遺留問題。
這也是當研究所大佬講到“内需的穩定依賴于信貸與投資的擴張，可持續性‘進一步’弱化”的時候，謝景行忍不住遲疑的原因。
因爲大佬有真材實料分析的很屌，在他聽來，那句“可持續性進一步弱化”算髒話了，還得是罵的很難聽那種。
他有對于未來十幾年金融走勢的預知，加上混迹金融業十多年的工作經驗，才能把這些關聯系極強一環扣一環的前因後果信手拈來，瞬間反應到大佬是在罵街。
其他實習生在學校學的知識分析各種金融曆史案例不成問題，但指望他們通盤搞懂目前處于動态發展中的宏觀經濟邏輯，抓住重點分清主次，不亞于讓豬八戒分清自家大師兄和六耳猕猴。
教育是有滞後性的，這些實習生讀名校證明他們腦袋不笨學習能力強，論實踐能力，大部分都不如陸家嘴寫字樓下賣炒餅的大媽懂金融。
就像新兵出去拉練演習沒有推着補給車賣貨的群衆同志偵查能力強一樣，還得練。
而且研究所大佬所述更深層的含義和最終結論，不止‘信貸—投資驅動模式’，‘内需的可持續’這兩點。
他真正要表達的是，國内目前隻能走‘信貸—投資驅動模式’路線，很多問題的存在不是朝夕能解決的
這種話不可能直白的說出口記錄在‘會議紀要’裏，隻能靠個人悟性理解現如今的宏觀局勢，别說實習生，蘇禾這位做投行業務的帶教導師都不見得完全聽懂了研究所大佬的宏觀分析。
謝景行幫助幾個實習生講這些東西，是想讓他們對考題難度有清醒認知，這一個月的實習有下限但沒上限。
今天的考題下限是寫‘會議紀要'和英語能力，上限是宏觀經濟分析能力。
‘會議紀要'寫的大差不差，英語能力不是太次就算過關，剩下對宏觀經濟的認知，抓住多少重點全是加分。
換而言之，要是真表現出色，下了節目君泰照樣會跪求你留下。所以内耗競争可以少一點，他不介意帶着幾個實習生們飛。
得益于打字快記憶力好，宋安梨第一個跟上謝景行的思路，梳理邏輯歸納出重點信息。
趙夢澈還是不大靈光，斷斷續續吃力的跟着節奏走。
馮爍依然鴨子聽雷，他本科學生物，研究生去國外留學轉學金融，基礎是八位實習生裏最差的，很多專業名詞都聽不太懂。
有心想開口提問卻不好意思，謝景行此時的狀态像極了蘇禾，好像下一秒就會飙出一句我都喂你嘴裏了，你還聽不懂，是廢物嗎？
參考資料：《2013年至2014年中國宏觀經濟分析與預測》中國人民大學經濟研究所
《2013年年中世界經濟形勢與展望》聯合國經濟與社會事務部
《中國社會科學院财經戰略研究院報告：中國宏觀經濟運行報告（2013～2014）》劉迎秋/呂風勇(主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