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莞警局,老丁今天值班,特地把自家徒弟拉過來陪着。
“師傅,您這大過年的怎麽不按值班表值班啊,我這行程都安排好了。”
朱治松今天連警服都沒穿,一身便裝,平時就算是再怎麽尊重師傅,今天還是忍不住抱怨。
“少廢話,我讓你跟姜顧問聯系,探探口風,你電話打了沒?”
老丁捧着個大茶杯,咕嘟嘟的喝着茶。
自己這事情辦的屬實不地道,以姜瀚文的逆天洞察力,自己玩的那點小伎倆怎麽可能瞞得過他。
不過老丁也撓頭,當時确實是沒辦法,這件案子抛開嫌疑犯丁小偉跟自己那層親戚關系,單純看刺桐城警方和法院的判決是沒問題的。
不但沒有量刑過重,反而是考慮丁小偉的年齡,給了輕判,自己動用上頭的關系把案子轉回西莞原籍地再審,這已經是屬于半違規操作了。
于公于私,老丁都自知自己理虧,所以才讓徒弟去打聽消息。
朱治松倒是沒有多想,把姜瀚文的回答一五一十的跟老丁說了。
“什麽?按嫌疑人說的辦?什麽意思?”
老丁有點懵。
丁小偉說如果用自己買的槍擊斃自己,那他就認罪。
這話明顯是上頭了說的氣話,怎麽能當真呢?
不過老丁知道姜瀚文絕對不會無的放矢,他既然說了就肯定有所意指。
“師傅,姜哥還說過,最高法院的司法解釋說的很清楚,在認定槍支的時候,不能夠爲焦耳論,要堅持主客觀相統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朱治松對于姜瀚文說的這句話也想了很久,總覺得确實應該這麽判斷。
雖然自從公安bu下發了槍支認定标準之後,各地的類似案件全部是按公安bu的标準判罰的,但正如姜瀚文所說,這個标準隻是公安bu的部門規章。
如果真正按照法條精神,那就必須按照兇手事實造成的社會影響、破壞力、主觀犯罪意圖多維度判定、包括本案中的嫌疑人根本沒有拿到他購買的仿真槍。
這樣一權衡,那個無期徒刑的判決就有問題了。
“徒弟啊,這事兒師傅不是沒想過。”
老丁歎了口氣,點了根煙。
“但你要知道,全國跟這個案子類似的案件何止十件百件?氣球攤主氣槍案,火柴槍案,甚至咱們體系内部都有警局局長因爲類似的原因吃牢飯。”
“公安bu下的标準,就是下面用來執行的,伱不執行,别人執行,上面會怎麽想?”
老丁眉頭緊皺,不再說話。
朱治松倒是沒什麽顧忌,他又開始進入數據檢索模式,學霸氣場開啓。
“師傅,類似的槍支鑒定标準,在香江是 7.077焦耳/平方厘米,在bao島則是20焦耳/平方厘米。2008年以前,咱們這一非制式槍支鑒定标準還是 16焦耳/平方厘米。”
朱治松竹筒倒豆子一般,開始背誦法規。
“2001年公安部發布的《公安機關涉案槍支彈藥性能鑒定工作規定》第3條明确規定:對不能發射制式槍支子彈的非制式槍支,按下列标準鑒定:将槍口置于距厚度爲 25.4mm的幹燥松木闆1米處射擊,彈頭穿透該松木闆時,即可認爲足以緻人死亡;彈頭或彈片卡在松木闆上的,即可認爲足以緻人傷害。具有以上兩種情形之一的,即可認定爲槍支。”
“試驗結果顯示,當槍口比動能在10焦耳/平方厘米以下時,較難嵌入幹燥松樹木闆,隻能在木闆上形成一定深度的彈坑;槍口比動能在16焦耳/平方厘米時彈頭具備嵌入幹燥松樹木闆能力的能量界限。”
朱治松一口氣說完,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但爲什麽每過一段時間,部裏對于槍支的判定标準就會降低,從16焦耳/平方厘米一直降到現在的1.8焦耳/平方厘米。”
“我無意質疑上面的規定,但正如姜哥說的,以後是不是喝珍珠奶茶的時候都得四處觀察有沒有警方的監控,畢竟按照這個标準,管裝,氣動,超過1.8焦,确實就是槍支。”
朱治松說完,面無表情,他是個刨根問底的人,以前沒遇到過類似的案子,自然也就不會去考慮,現在碰到了,朱治松真的認真思考了這個問題。
姜瀚文說的話雖然無厘頭,什麽出門兩隻手就是自帶雙槍,但話糙理不糙。
這事兒難道真的該如此嗎?
“混賬!”
老丁一個巴掌拍在徒弟頭上,臉上露出怒色。
“你小子幹什麽?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上面的政策自然是有上面的道理,輪得到你來質疑?”
“師傅,徒弟雖然性子直了點,但腦子卻是夠用的。”
朱治松面對師傅的巴掌,不躲不避,反而是面色鎮定,目光灼灼。
“那些潛規則,默契,底層邏輯我可能不懂。”
“但我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昔日秦皇收天下之兵,聚之鹹陽,銷鋒镝,鑄以爲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則秦朝二世而亡,古語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人和之力勝過天時氣象,勝過山川地利,近代國府的德械師精良無比,卻還是幹不過先輩的小米加步槍,這麽簡單的道理師傅肯定明白”
朱治松言辭平靜,但每說一句對面的老丁臉色就陰沉一分。
“朱治松!”
老丁聲音低沉,
“這些話都是姜瀚文跟你說的?”
“不是,姜哥隻是說了唯焦耳論并不合适。”
“那是說這些話是什麽意思?是在質疑法院的判決?還是質疑bu裏的規定?又或是”
老丁冷哼一聲。
“朱治松同志,我現在以局長的身份要求你,說話注意自己的身份,你是執法者,執法者質疑法規,甚至質疑制定法規者的用意,這很危險!我是爲你好。”
老丁深吸了口氣。
“這個案子,師傅違規在先,我會主動遞交情況說明,咱們不摻和了。”
“爲什麽?”
“爲什麽,你問我爲什麽?你剛才都說出那種混賬話了,要是再弄下去,爲了推翻法院的判決,天知道姜瀚文會整出什麽幺蛾子,他背後有神仙站台,你背後有什麽?你小子憑什麽摻和?我那侄子也沒什麽前途,吃牢飯就吃牢飯吧。”
老丁顯然已經不耐煩了,甚至後悔答應幫老表辦這事兒。
他已經從這個小小的仿真槍走私案裏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如果西莞法院真的推翻了刺桐城法院的判決。
那邊的人百分之百會把案子鬧到最高法,沒有任何妥協的可能。
老丁混迹圈子這麽多年,深深的知道。
這個圈子,臉面比對錯更重要,有的時候爲了臉面,是會鬧出大事的。
所謂的1.8焦耳,隻是公安bu下的一個規章,這一點他老丁這樣的老油田能不知道?全國那麽多資深警務人員能不知道?
但爲什麽槍支的認定标準一降再降,大家都心知肚明。
這一點身在其中的大部分人都很清楚,更不用說警方身爲執法者,對此更是清楚的很。
“師傅,我朱治松,沒有任何惡意,隻是就事論事,我尊重的是法條,僅此而已。”
青年的臉上仍然透着稚嫩,但言語中卻格外堅毅。
“朱治松!這隻是個個案,不重要!”
老丁拍着桌子強調。
“一個案子的判決公允與否不重要,那是不是所有的案子都可以這麽認爲?”
“你個小兔崽子,今天是不是吃槍藥了,專門來氣你師傅是不是,想氣死我是不!?”
老丁說着又伸手想教訓徒弟。
沒料到這下卻被徒弟伸手給擋下來了。
“你小子造反了是吧!”
年輕警官恭敬的對着師傅說道。
“從來如此,便對麽?”
朱治松走出局長辦公室的時候臉上已經多了一個巴掌印。
師傅收拾徒弟,在刑警這行不算什麽,畢竟工作的危險程度擺在這,不打不成器,這是老人常挂在嘴邊的話。
朱治松很明白,像師傅這麽無理由維護自己徒弟的,放在整個行内都是少數。
他的嚴厲也隻是出于對自己的保護。
師傅原本想的是借助姜哥的關系網,跟刺桐城那邊内部勾兌一下,把這事兒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事情也辦了,雙方的臉面也保住了,一團和氣。
但姜哥的答複顯然是超出了師傅的預想,他想及時踩刹車也很正常。
不過,朱治松的腦子裏還是不停的回想起姜瀚文的那個玩笑。
“管裝,氣動,超過1.8焦”
“我拿吸管噴珍珠算不算,自行火炮。”
這聽起來黑色幽默,但現實中也并不是沒有發生過類似火柴槍的案子。
這算矯枉過正嗎?
朱治松一時間也想不明白,但他總是有個大大問号在腦海裏盤旋。
“從來如此,便對麽?”
年輕警官就這麽呆呆的走出警局,一路上胡思亂想卻怎麽也沒個結果。
最後還是忍不住掏出手機,撥通了電話。
“喂,姜哥。”
“喲,朱警官,你這是爲人民服務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啊,這假期裏第二次給我打電話了,别告訴我今天你還加班?”
對面的男人應該在吃面條,電話裏不斷發出吸溜的聲音。
見朱治松沒回答,電話那頭已經開罵了。
“這該死的老丁,不把徒弟當人用是吧,你等着,我打電話過去罵他,豈有此理,欺負我們小朱警官老實,沒完了”
“姜哥,别别别,不是,是我有問題想問你,跟師傅沒關系。”
朱治松連忙打住,師傅剛才已經被自己氣得差點背過氣了,以姜哥這張利嘴,再上去A兩下,師傅估計得心髒病發作了。
“姜哥,我就是想問問,這案子您到底是打算怎麽辦的,難道真的讓丁小偉拿仿真槍測試威力?萬一打傷了怎麽辦?我知道您肯定是開玩笑的,但到底要怎麽辦,您還是給我點提示吧,不然我這抓耳撓腮的難受的很。”
朱治松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姜瀚文說的方法實在太過魔幻,聽起來極度無厘頭,如果真這麽幹了,丁小偉那小子被打出什麽問題來,西莞的警察和司法系統絕對能上熱搜第一了。
賽博槍斃,最爲緻命。
讓嫌疑人拿證物槍支自己崩自己,可還行?
“玩笑?朱警官,我可沒開玩笑,這麽嚴肅的案子怎麽可能開玩笑?”
“哈?姜哥?啥意思?”
“嫌疑人自己提得要求,我隻不過是滿足了他的要求。”
電話那頭停了片刻,看來是面條吃完了。
“丁小偉說自己認爲他買的仿真槍不具有殺傷力,至少絕不可能打死人,那既然不可能打死人,那讓他戴着頭盔打上兩槍有什麽不可。”
朱治松:“?????”
“如果試驗證明這些仿真槍的威力根本不足以緻傷,那咱們就嚴格按照法條精神,從嫌疑人的購槍動機,實際危害,年齡小加上初犯,還有槍支并沒有最後到達嫌疑人的手上這些客觀因素來執行判決,那最後頂多判個四五年,四五年給這小子買個教訓,不虧。”
“但如果他不敢試槍,就說明他明知道所購槍支威力巨大,有殺傷力,那他之前的所謂不知道槍支威力的證詞就是假的,那這小子的動機就有大問題,别說什麽買的少賣家不發貨,哼,一次性買24把,我完全有理由懷疑他就是想做二道販子,販賣槍支。”
“如果是這樣,非法購買槍支,走私販賣危險品,且數量巨大,無期徒刑?保送他吃花生米!”
姜瀚文說完,也不管朱治松的石化狀态。
而是語氣緩和下來。
“朱警官,你可是學霸,我給你講個故事。”
【人類早期的刑法充滿原始複仇的自然正義觀念,基本上是根據客觀損害結果來決定對行爲人的處罰,絲毫不考慮主觀罪過。這種客觀歸罪甚至會遷怒到無生命的物質。】
【相傳公元前480年,波斯王薛西斯大舉進攻希臘,大軍行至達達尼爾海峽,薛西斯下令架橋。】
【兩座索橋很快架好了,卻不料狂風大作,把橋吹斷。】
【薛西斯大怒,不但殺掉了造橋工匠,還命令把鐵索扔進海裏,說是要把大海鎖住,同時命人用鞭子痛擊海水300下,懲戒大海阻止他前進的罪過。】
【類似舉動在人們的嬰幼兒時期也常有發生,當蹒跚學步的孩子跌倒在地,他首先想到的是地闆的錯,如果大人也象征性地打一下地闆,孩子就會轉哭爲笑】
“客觀歸罪是法治不發達的産物。”
朱治松不愧是西莞警局的小學霸,聽完之後脫口而出。
“朱警官,咱們國家的法治可是健全得很。”
電話那頭響起男人輕松的調笑聲。
“把我剛才說的辦法跟你師傅說說,他跟刺桐城的警方和法院都有聯系,可不可行,大夥兒可以商量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