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馬蹄聲響徹原野。
數道胡騎翻過山崗,一路趨馬,直入尚還在打樁立寨的大營之中。
“王後。”
幾騎落馬而下,于大帳前跪地行禮,随後遞上一封信報。
述裏朵執起信紙,隻見其上的字迹很難看,歪歪扭扭,簡直不堪入目。
她蹙了蹙眉,随手将其遞給身後的世裏奇香。
“古北口,被誰奪了?”
“禀王後,遙辇将軍還未打探出來。”有斥候埋着頭,道:“不過對方很精銳,這兩日夜襲過幾次,咱們的人都未占到什麽便宜。”
“憑遙辇的本事,難不成對面陣中,也有可以與他匹敵的人?”
“呃……”斥候猶豫了下,不敢擡頭:“遙辇将軍還未曾親自動手,不過他已試探出來,古北口整個關隘的守軍不過幾百人。且很明顯,對方不是幽州之人,起碼不是劉守光的人。”
述裏朵微微蹙眉,道:“讓他不要再浪費時間了!古北口乃險地,幾百人就可堵住數倍之敵,而今大王孤軍在南,豈是能耽誤的?”
“本後隻管一件事,待大軍抵達古北口時,關門須是敞開的!”
幾騎斥候不敢耽擱,當即翻馬疾馳南去。
這會,世裏奇香才上前,低聲詢問:“王後,您是在擔心……”
“此事過于太巧了。”述裏朵緩步走入大帳,擰眉道:“大王恰才拿下古北口,馬上就有一方勢力插足進來,在出其不意間,扼住了這一南北咽喉之地,阻斷了關内外的消息。”
而後,她又道:“幽州大亂,以緻劉守光兄弟二人厮殺不止,河北空虛,不管是哪方勢力插足,都在意料之中。但本後這兩日卻總是心有所感,南面,似是有人借此設了個陷阱,想讓我們快點跳進去……”
“南人的陷阱?”世裏奇香勉強的笑了笑,道:“中原幾路諸侯,互相攻伐不休,尚且都騰不出手,何況是将心思放在我們身上?王後莫要多慮,大王麾下盡是精銳,古北口幾百人爾,豈能擋得住我們的大軍?”
“正是因爲皆是精銳。”
述裏朵眉頭緊鎖,道:“而今,各部雖然統一,但大王欲創霸業,合諸部以建制。各部中已是暗潮湧動,此次南下,既有劉守文求援的原因,亦是大王欲建不世之功,堵住各部可汗的悠悠之口。如若此次南下出了什麽差池,草原上定要再起紛争。”
世裏奇香也嚴肅了起來,猶豫道:“王後若是擔心,不妨先撤回部分人馬,到時就算各部有異動,也好及時鎮壓。”
但這會,述裏朵卻已走到挂在壁上的地圖前,思忖不語。
世裏奇香便跟在其後,又勸慰道:“不過再言之,就憑劉守光以及劉守文那兩個廢物,豈能是大王的對手?後路又有王後你親自坐鎮,就算幽州之内有什麽陷阱,總不能對大王兩萬騎軍構成什麽威脅吧?河北之地,唯有這兩部可以稱得上威脅的兵馬,王後大可不必如此憂心。”
“不。”
述裏朵輕喃出聲,用手指點着地圖上的标識,“無論何時,都不要小觑中原人……”
“本後,自始至終都忽視了一個人。”
世裏奇香訝異了下,還欲發問,述裏朵卻已猛地轉來。
這回,其臉上已盡是嚴肅,且似有什麽讓她格外焦急的事,催促着她大步向外走出去,同時,還重聲道:“世裏奇香,你馬上率領一部人馬,助遙辇拿下古北口!”
後者愣了愣,回頭望了下,能看見被述裏朵點擊的地方,正是被特别圈起來的“幽州”二字。
她不知到底是什麽意思,忙不疊的就跟出去。
“王後,那您的安危……”
“快去!”
述裏朵卻是頭也不回,聲音加重了許多,透露出了一股不容置疑的氣勢。
而後,她再也不管世裏奇香,開始大聲下令。
“全軍拔營。”
“三日之内,本後要抵達古北口關下!”
大帳外的一衆護衛先是大愣,繼而慌然上馬,開始将這一軍令傳達至大營各處。
後面,世裏奇香雖不明所以,卻全然不敢反駁,當即提點一部騎兵,直驅南下。
整座大營都忙碌了起來,大隊大隊的騎兵開始奔馳,掀起塵土飛揚。
述裏朵眸中,存着深深的寒意。
“無論是誰,也不能毀本後的大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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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幽州。
城外大營中,亦是塵煙滾滾。
偌大個校場之中,已是旌旗林立。從點将台向下俯視,隻能看見一面面青旗飛卷,從各處營門湧出來的刀槍叢林,似乎無有斷絕的時候。
虎背熊腰的燕地漢兒,一隊隊的列出來後,便就是一股子肅殺之氣,直剌剌的撲面撞來。
“節帥,倒是募得一批好兒郎。”
點将台上,蕭硯不苟言笑,站在劉仁恭身後,贊道:“某就是在汴梁,也沒見到這般多的壯士。”
劉仁恭擦汗發笑,天氣并不熱,但他滿臉已盡是大汗,不知是久未披甲,還是多年未大校閱軍,單隻是站在這裏,他都有些雙腿發顫。
事實上,定霸都中的軍将也并不是怎麽擁戴他,但劉仁恭畢竟是老東家,尚有幾分薄面。
起碼,眼下要比劉守光那厮更有幾分聲望。
“郎君說笑了。”
有蕭硯在,劉仁恭明顯是壓力倍增,此時便陪笑道:“比之大梁鋒銳,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前者笑了笑,推了他一把。
“時辰不早了,開始吧。”
劉仁恭再次擦了擦汗,擡步上前。幾個護在最外側的不良人遂向兩邊避開,以讓他顯于衆軍将眼前。
好在畢竟是多年的節度使,劉仁恭的場面還是很足的,此時身着紫袍鐵甲,極有幾分虎威,一張口,也是冠冕堂皇之氣。
“本帥自持節河北,向受國恩,既有血誠,合宜披訴。彼時唐室傾頹,四方尚擾于幹戈,諸道未賓于聲教,唯本帥不勞兵刃,緻令河北晏然無虞。但而今,膝下二子,擅興兵革,堅貯吞并之志,全無忠孝之言!”
說到此處,他已是情到深處,悲意上湧,大聲唾罵。
“本帥初被囚禁,尚還自認家事,妄欲教化。但奈何長子守文勾牽戎虜,元逞他圖,竟引漠北南下,害我幽燕黎民流離失所!悲乎哀哉,又有二子守光,暗通河東,以讨賊爲名,實欲以河東并吞燕薊,獻我河北之基業!有子二人,乃家門不幸、幽燕之不幸也!而今,本帥欲手執幹戈,大掃偫兇,生擒戎首,逐河東禍心……”
後面,蕭硯負手而立,面無表情,隻是任由他發揮。
劉仁恭現下是他的牌面,不管下方的定霸都如何作想,現下的河北,沒有人比劉仁恭更有正統性。起碼在現今尚還姓劉的河北軍馬之中,他的名号,比朱溫以及李克用都好使。
點将台側邊不遠處,姬如雪悄然混進了人群之中。
這裏,是由蕭硯的手下,組成了一支劉仁恭的親兵近衛,由上官雲阙擔任統領。
“哎喲,你來幹什麽!?”
上官雲阙抱怨道:“伱個女人,入軍營作甚?”
此時,李莽領人站在對面,好奇的看了過來。
他亦是統領了一批近衛,以保證劉仁恭入營後,不會發生意外。
不過姬如雪卻并未搭理上官雲阙,隻是蹙着眉,死死盯着台上的蕭硯。
“看什麽呢?蕭郎天天都讓你看,還急這一時?”
“不對勁。”姬如雪低聲了句,而後一把扯出上官雲阙,趁人不注意,混在了人群之後。
上官雲阙頗爲嫌棄的拍着袖子,捏着蘭花指道:“什麽不對勁,我看你才不對勁!”
“他有古怪。”
“誰啊?蕭郎?”
“對。”姬如雪很冷靜,低聲道:“自從前日救出劉仁恭後,他的眼睛就一直都是黑色,未曾轉變過。”
“你怎麽神神叨叨的。”
上官雲阙鄙夷道:“我看就是蕭郎這兩日對你太冷淡,你是心生不滿了吧?人的眼睛是黑的,有什麽奇怪的?”
姬如雪蹙了蹙眉,小聲道:“他修煉有九幽玄天神功。”
“管他什麽神功,難不成還能……”
上官雲阙正還一臉無所謂,下一刻便霎時一愣,左右看了看。
“九幽玄天神功?冥帝那東西修煉的功法?”
“前日,你我依照計劃去跟蹤李小喜,未曾跟在他身側。”姬如雪語速很快,道:“但那夜過後,你有沒有發覺他變得愈加冷漠了?殺氣也重了許多。”
“可我問過滄州那幾個不良人,那天夜裏,蕭郎不過是在救劉仁恭時多殺了些許人罷了。”
上官雲阙咬着指甲,下意識也壓低了聲音,“昨日咱們去看過,節度使府内外,壓根就沒幾個屍體。”
“不。”
姬如雪小臉繃緊,冷着臉道:“我懷疑,我們是被蒙在鼓裏了。”
“哎呀,你真是說的好吓人哦。”上官雲阙擺了擺手,拍着胸口道:“你别吓我好吧,他信不過我,還能信不過你?總不可能一夜之間就變了個人吧?”
“你不知道,他……”
姬如雪語速很急,但還未說完,耳中已傳來了嗚咽的号角聲。
鼓聲連綿作響,點将台上,終于念叨完的劉仁恭大手一揮。
“發賞!”
陣前,一樁樁木箱被擡了出來,李莽領着人上前,用刀刃撬開。
一串串金燦燦的銅錢,被擺在了萬人眼中。
直到此時,一直都不怎麽有反應的定霸都才終于騷動起來,不論兵将,人人都有喜色。
蕭硯冷眼而視,似乎對他而言,這些人、這些錢财,都不過一個數字而已。
賞錢一直發了幾個時辰。
直到日上竿頭,漫天的兵戈淬着寒意,發出了震天的殺氣。
“萬勝!”
“萬勝!”
“萬勝!”
萬丈豪情下,劉仁恭大聲發笑,似是又回到了十幾年前,自己金戈鐵馬、馳騁天下的時代。
但他的臉色馬上一僵,隻因蕭硯伸出了一隻幹淨的手掌,輕輕搭在他的肩上。
“現在,起兵漁陽。”
“遵令、遵令……”
台下,眼看着蕭硯與劉仁恭二人被龍骧軍一衆軍将簇擁下來,上官雲阙急忙擠了過去。
“軍使,咱們是不是還要對幽州……”
蕭硯立住了腳步,而後眉頭一皺。
因不止上官雲阙,姬如雪也站在一旁,環胸看着他。
莫名的,他便心下煩躁起來,冷着臉避開目光。
“你,送雪兒姑娘回汴梁。”
“這裏,有我一人即可。”
說罷,他便看也不看兩人,徑直被一衆軍将簇擁着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上官雲阙果然大愕,就要急追上去,卻被同樣闆着臉的王彥章一把擒住。
“死娘們,老子早看你不順眼了,沒聽清軍使的話?趕緊滾回汴梁去,上陣厮殺,可不是你這等人玩得轉的!”
而後,他又轉頭看向姬如雪。
但這回,他兇狠的表情便是一滞,也不敢說什麽狠話。因他當時在安樂閣中,是見過姬如雪伴在蕭硯身側的,遂隻是點了點頭,大步跟了上去。
……
上官雲阙大張着嘴巴,又驚又愣。
半晌,他轉過頭,苦着臉,“完啦,咱倆被抛棄了……”
姬如雪歎了一口氣。
但好在已是她意料之中的情況,這會也不多言,隻是尋來一匹馬,兀自就疾馳離去。
上官雲阙再次大驚,急忙翻馬跟上。
“喂!你也要抛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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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南山,藏兵谷。
幾枚銅錢被灑在了桌面,各自呈列,全然沒有什麽規律。
但沙啞的聲音已響起。
“貪狼劫,殺星坐守命宮。”
“遇吉主富貴,逢兇煞桃花……”
許久。
袁天罡負手走出了殿門,目光卻是遙望北方。
“不過,福禍相依。所謂吉兇、利弊、得失,因人而言,倒不失爲一樁好事。”
“天下之雄,便在此劫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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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州。
玄都塢。
一位老妪杵着拐杖,終于走過了滾燙的沙丘。
綠洲之中,湖泊恍如明鏡,映着天空上不斷變換的白雲。
從小徑入内,便能看見一片草藥園。
再往裏,還能看見一圈打理得極好的花圃,其上甚而還有蝴蝶,香氣撲鼻。
不過花圃間,尚有白骨累累,分不清到底是人還是獸。
老妪對這些卻是半點興趣也無,她緩步走上台階,眯着老眼,輕輕掩開竹門。
屋中,秋千無風自動,風鈴尚還在輕響。
不過。
其内并無人影。
厚着臉皮求票、求追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