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的春意,似乎要比旁的地方來的早上許多。
貫穿南北的風,拂動了汴河岸側的垂柳,柳枝紛紛揚揚間,船隊亦是南來北往,經漕水運來了南方時鮮、海外奇珍,精細的白米、新奇的瓜果,一船船的抵近了漕道碼頭。
汴梁漕運繁華,百年間不知養活了多少憑此營生的漢子,眼下許多閑漢聚在河岸兩側,看着一條船過來,就紛紛羨慕的低嘩一聲。如此幾撥船隊駛過,便響起了近百道驚羨聲。
無他,依靠漕運過活的人實在太多了,每日擠破了腦袋都争不過來,今日已是開春後最大的一批船運,偏偏還不能滿足所有人都能混上一個拉纖跑腿的活。
岸側,傍河有一座不大不小的酒樓,外間搭有矮棚,平素多是三流九教的下等人來此飲酒打诨的地方。
二樓靠窗可見河道的位子上,朱漢賓一身常服輕松而坐。他的身前搭着一方桌案,正有一名小厮在替他煮茶。
茶香缭繞中,兩個不良人環胸坐在對側,滿臉冷峻。
他們二人早在曹州,便奉命負責監視朱漢賓,而今後者任龍虎軍都指揮使,他們二人便各自領了一個隊正的差遣,共任朱漢賓的親兵統領。後者每日的一應所行,皆瞞不過兩人的眼睛。
一壺茶煮好,朱漢賓揮手令煮茶的小厮去備酒,而後随意的給兩人各倒一盞茶。
“二位與某相識,已有近半年了吧?”
兩杯茶靜靜置在桌面,兩人一臉漠然,動也不動。
朱漢賓早已習慣,自顧自的飲着茶,繼而用筷子指着窗外河道上的一批批船隊。
“你們可知,這些船隊是從哪來的?”
“不感興趣。”片刻後,一人低沉出聲。
“是吳越錢镠、南楚馬殷、北楚高季興、泉州王申知的進貢之物。”朱漢賓兀自答道:“彼時,幾波應是錯開運來的,但宮裏爲了造勢,卻還是将他們集中在一起,于今日運進城來。”
兩個不良人一言不發,好似沒聽到一樣。
不過,朱漢賓還是敏銳的從他們臉上察覺到了些許動色。
有夥計端來了兩壺酒水來,他舉起茶杯,掩住了自己嘴角的一抹冷笑,道:“而今,大梁以南,除淮西楊渥尚還不臣外,已無敵手。由此觀之,今後天下歸一,則必屬大梁。二位說,是也不是?”
坐在他對面的兩個不良人對視了下,而後緩緩點頭。
見二人似被自己說動,朱漢賓依還是波瀾不驚,将桌上的茶水撤去,給他們共倒上一杯酒,低聲道:“如今二位對某已是知根知底,也知某已任龍虎軍指揮使,遙領曹州刺史,爲朱溫重用……”
他傾身而去,将聲音壓得愈低,“眼下,某雖還隻是朱溫假子,但已慢慢逐掌權柄,甚而已暗與冥帝交好,日後更進一步,窺探一番那儲位,或也不是問題。而今,大梁強而諸侯弱,一統天下隻看時間長遠,某雖才能不足,但也比冥帝那個鬼物強上幾分,又得二位助力,今後登頂,并不無希望……”
一人粗魯的打斷道:“都使有什麽話,直說便是。我兄弟二人讀的書不多,聽不懂其中的彎彎繞繞。”
朱漢賓也不惱,隻是持起自己身前的酒杯,一飲而盡。而後,從桌下取出一方木盒。
兩人的目光遂被吸引過去。
木盒被打開,露出了其内的兩張蓋有官印的房契來。
“二位随某輾轉幾地,終至如今,此乃某對你們的謝禮。”朱漢賓将木盒推了過去,道:“此物也并不貴重,不過是汴梁城中的兩座二進小院,便就當是某爲兩位尋的安身之所。”
說罷,他故作輕松的一笑:“小院所在,稍後自有牙郎領二位前去,院中還有某備下的些許薄禮,還望二位能夠接受。”
兩個不良人盯着木盒,半響未動。
朱漢賓安撫道:“放心,朱某并無旁的意思,隻願能與二位将曾經的一應矛盾就此抹去,權當是某與二位交朋友了,如何?”
一人猶豫了下,伸手将兩張房契揣進了懷中。
另一個不良人也并不阻攔。
“來來來,喝了這杯酒,你我三人便就不計前嫌,從頭來過。”朱漢賓霎時輕松了下來,而後不住的給二人倒酒,同時,低聲道:“放心,我不會讓伱們那校尉知曉的……”
“都使好魄力。”兩人舉杯而對,繼而一灌入喉。
朱漢賓大喜,再給二人各自倒上一杯,拍着胸口低聲許諾:“隻要二位肯盡心輔佐某,待某今後更進一步,必讓二位亦是同上一層樓!”
兩個不良人來者不拒,再次将酒水飲下,直到兩壺酒被分的一幹二淨,方才作罷。
幾兩酒下肚,兩人終于盡興。
朱漢賓猶如吃了一顆定心丸,事前,他還計劃着拉攏二人需要徐徐圖之,先用宅子将兩人拴在汴梁,再替他們安排些許美色,一套流程下來,不怕他們不肯醉在溫柔鄉。
汴梁,已是如今天下最繁華所在,相信沒人可以拒絕這裏的魅力。
屆時,他離間二人之後,即可于其中渾水摸魚,既能讓蕭硯替他做事,又能爲己謀權。待他的實力足夠大的時候,便可以……
念及此處,他爽朗一笑,打探道:“二位既已同意交朋友,可否與某實言相告,你們那位校尉,對某到底是……”
一不良人放下酒杯,打了個酒嗝,面上卻全無酒色。
他身子前傾,将手肘抵在了桌面,嘴中撲着酒氣,咧了咧嘴:“都使方才,吹噓自己有那般能耐,入了這汴梁城,怎得就變成了聾子、瞎子?”
朱漢賓的臉色僵住,而後有些愠怒,“汝言之何意!?”
“你掌控左右長直,難道不知,今日校尉入京?”那不良人嘿嘿發笑,道:“這兩座小院,權當是都使迎校尉入京的賀禮了。”
“胡說八道!他分明尚在洛陽!”
一抹慌亂之色從眼中閃過,朱漢賓站起身,雙手撐住桌案,怒容沉聲道:“他傍上了朱友貞的大腿,朱友貞都還未回京,他怎可能不留在洛陽!?”
“都使難道不想一想,自己爲何連這等消息都收不到?”那不良人不急不緩的起身,單手按住了朱漢賓的肩膀,和氣的語氣緩緩轉冷:“校尉讓我兄弟二人給都使傳句話——”
“他既能将你捧到這一位置來,便能讓你随時可以摔下去。”
搭在他肩上的手重重的向下拍了拍。
“好好做事,莫動什麽小心思。校尉說,稍後準你父子二人見上一面。”
兩人環着胸,似若尋常般折身到樓下等候。
同時,他們還不忘将桌上的木盒一并帶走。
朱漢賓面露愣然,緩緩的癱坐了下去。
他如今掌控左右龍虎軍,雖不是大梁境内最有實力的大将,卻在這汴梁城中,已是最有實力的幾個軍頭之一,卻連蕭硯已然回京的消息都不知!?
有能力隔絕他耳目的人就那麽幾個,而方才那兩個不良人所言,已是極其明了……
片刻後,他雙目發紅,單手攥緊酒杯,直至其碎聲而裂。
“朱友貞,老子與你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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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皇宮,焦蘭殿。
朱溫正在批閱奏折,卻不過隻看了幾本,就覺有些老眼昏花起來。
他臉上浮起厭惡的表情,捋了捋臉頰邊的絡腮胡,将奏折推到一旁。
“遣人捧去崇政院,讓敬翔看。”
有太監一臉爲難,低聲道:“禀陛下,敬院使說,這些奏本他已精簡了許多,還需陛下親自做主才行……”
“你媽個頭!”
朱溫勃然大怒,抄起一本奏折即劈臉打去,将那太監砸得鼻血直流,“聽不懂朕的話嗎!?拿去給敬翔看!”
後者捂着鼻子,不敢不從,急忙令兩個小太監一人捧了一堆,向外出去。
“一群廢物。”
朱溫這兩日的心情格外不佳,他早已拿定主意決意西讨鳳翔,但這兩日偏偏有朝臣不斷上奏,言此時應先趁機會北取盧龍,與他的想法相悖。
他之所以執意要攻歧國,除了歧國更好攻打、方便他提升威望外,還因他與李茂貞是多年的宿敵,互相間的仇怨并不比李克用那厮少上幾分。反而是河北,他雖然亦是眼饞,卻又不得不承認的一件事就是——
他有些怕了。
數攻滄州而不克,他的威望幾乎就是折損在了滄州城下,雖說而今什麽河北内亂,但他還是有些不敢拿定主意。
說來說去,實則還是一個朱溫自己不想承認,卻不得不直面的事實。
他已經老了,不再有年輕時那般銳利的決斷。心底裏多多少少已有些不敢再犯險,尤其是對心有餘悸的河北之地。
且他還是從唐僖宗之際就已開始活迹在藩鎮間的老人,已見過太多以下犯上的實例。縱使年輕時在殺伐果斷,在赫赫威名,臨老若是威望盡失,稍不注意便會被下面的人拽下去,成爲下一任的墊腳石。
這也是朱溫爲何會愈加暴虐,對待朱友珪愈加陰毒的主要原因。
念及此處,他老胖的臉上便呈起一陣狠毒,而後招了招手。
“來人,召張貞娘入宮。”
這已是司空見慣的事,侯在殿内的一衆太監躬身而應,便要出宮而去。
朱溫打了個哈欠,雖說還是在清晨,他已打算回後宮靜等來人服侍。
但即在這時,一宮人匆匆忙忙趨步進殿。
“陛下、陛下……”
“廢物東西,慌什麽!”朱溫虎目圓睜,怒視而去。
那宮人渾身一顫,急忙跪下去:“禀陛下,前唐不良人蕭硯,已抵達宮外。陛下前兩日吩咐過,其回京的第一時間,便要召其入宮……”
朱溫極其不耐煩的揮了揮手,“讓他滾,朕今日沒空見他。”
宮人本已不敢再出聲,但惦着袖中的銀兩,終究是将額頭抵在地面結結巴巴道:“那蕭硯說,他有盡取河北的計謀……”
本已走下殿首的朱溫猛地一回頭,而後雙目上下一打量。
“召其入宮。”
但他又略一思忖,道:“暫且等等,先遣人召敬翔入殿來見朕,再召其入殿。”
那宮人聞言,終于輕松下來,而後躬身退了出去。
……
召見敬翔的宮使幾乎是和奏折一起抵達崇政院的。
敬翔也不多言,當即令人備轎。
好在崇政院即在禦街邊上,距離皇城也不過百十丈距離,轎子擡着他一路到了皇城,所花費不過刻鍾時間。
待近了皇城,敬翔本欲下轎走路進去,卻被宮使攔住,言其今日可以坐轎。
亦也在這時,他便望見城門邊上,一挺拔的青年身影侯在門外,正與一個太監交談。
“那是……”
他捋了捋胡須,皺眉詢問。
“哦,敬院使不知,那位便是均王殿下上奏說的,投效我大梁的前唐不良人,叫蕭什麽……”
“蕭硯。”
敬翔記憶力超群,瞬間想起前些日子在奏書上見過這個名字。
但他隻是萬分疑惑,明明是頭一回相見,怎的偏偏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不過沒有時間讓他多想,那宮使已令轎夫加快腳力,入宮觐見。
……
皇城外。
蕭硯挂着和煦的淡笑,握住了那太監的手。
“若無公公美言,在下今日見不到陛下,以後恐也再難面聖。”
手心中傳來了冰涼的觸感,這太監滿意一笑,而後點着頭:“好說好說,蕭郎君乃識時務的義士,陛下本就看重,咱家也不過順水推舟罷了。”
蕭硯卻隻是淡笑,再次與其交談了許久,無非是些拍馬屁的話語。
這太監果然臉都要笑爛了也似,臨到有人來傳喚蕭硯,他還不忘提點道:“陛下這兩日心緒不佳,蕭郎君面聖之際,萬要仔細措辭。”
“感謝公公。”
蕭硯随着這太監一路而入,行過了天街,抵達了一處大殿之外。
大殿外有廣場,立有數座燈台與石刻雕塑。
從形制上來看,不難看出這是仿的洛陽紫薇城,就是占地并未達到那麽誇張的地步,稍有些小家子氣。
主殿門上,有金字匾額,上書“焦蘭殿”。
他靜靜的打量了片刻,待再有人尖着嗓子傳喚,便躬身而入。
殿中,一股肅殺之氣瞬間撲面而來。
蕭硯毫無動色,當即叩首而下。
“草民蕭硯,叩見陛下。”
殿首,傳來了粗犷的低沉聲音。
“汝自言是李唐不良人,何言草民?”
“前唐不良人,已成曆史塵埃。于大梁境内,自是草民。”
坐在禦案後的朱溫聞言大笑,臉上的肥肉不住顫抖。
“若是那些自命清高的唐臣皆如你這般,朕真該滿意了。起身吧,說說你到底有幾斤幾兩,敢言盡取河北的大話!”
蕭硯起身再次一禮。
殿旁,敬翔如老僧坐定,一雙眼睛卻上下将蕭硯打量了個遍,而後出聲。
“慢。”
“禀陛下,臣在這蕭氏身上,似看到了一分故人的影子。”
厚着臉皮求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