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宴始。
如琉璃般的花燈朵朵燃起,映亮了安樂閣前的整條長街。人流湧動,随着舞獅跳躍而發出哄鬧聲,道兩旁擠滿了人,到處都是人頭攢動,誰也認不清誰。
華燈之下,一道道唱喏聲響起,皆是在這洛陽城中的顯貴人物,旁人觀之,皆是不由乍舌,紛紛猜想起這安樂閣其後的東家到底是何等人物。
上官雲阙擠在人流當中,隻聽得整條街好似都是琴瑟聲、鼓聲、嘈雜喧鬧聲。耳邊就有人影在擠,甚而稍不注意,還有人在他袒露出來的胸口摸了一把。
“啖狗腸!誰家生小孩沒屁眼的……”上官雲阙瞬間急了,但怒然四顧,卻隻能看見一張張陌生的面孔。
甚至沒人在意他說的是什麽。
“好端端的,弄什麽宴會嘛!”他不由抱怨,同時還想順着人流擠進安樂閣内。
先前那句罵言沒人管,這句話旁人卻是聽見了,便有人大聲道:“沒這宴會,你讓我們在哪看這些好看的,你給看啊!?”
上官雲阙便順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才望見安樂閣門前搭有了一座高台,幾乎可讓半條街的人都能看清其上的人影。
這會,其上正有幾名身着白裳長裙的女子翩翩起舞,似若仙子,引得周遭一衆漢子仰頭而望,眼睛一眨不眨,連口水好似都舍不得吞咽,唯恐浪費了丁點時間。
“這有什麽好看的。”上官雲阙被人流擠動着,不由捏指冷笑。
旁邊那人竟還沒被擠散,反而還有閑心在他耳邊大聲解答:“一看你就不常逛青樓,這台上的幾個姑娘,可是城南幾座青樓中有名有姓的頭牌,但今天夜裏,連安樂閣都進不去,隻能在外間撈一個舞女當當,這還是花了大價錢才買下來的呢……”
說罷,其還嘿嘿發笑,“往些日子,我們這等丘八哪花得起錢看她們跳舞?”
上官雲阙不由鄙夷,“依伱這般說,那安樂閣中豈不是更好看,怎的不進去?”
“你不也一樣?呵,你若是能進,就不會和我在這外面擠了!安樂閣單是讓人宣傳,就足足耗費了半個月,直到今兒,裏内恐怕連個落腳地兒都沒咯……”
“我怎的不能進!”上官雲阙瞬間急了,但他又忽覺自己的屁股好像又被哪個孫子捏了一把,偏偏行人實在太多,他甚至沒機會轉頭去尋。
他便大聲唾罵,“你奶奶的,有種當面來會會,看爺爺怎麽玩你!”
“别吵别吵,終于開始了。”
随着激動的嘈雜聲,高台之上的幾名女子施然而下,一龜公打扮的男子手持銅鑼上台,重重的敲擊了幾聲,以讓所有的喧鬧聲消停了些許。
“閣中現已有甲組八名娘子登台,獻藝對擂,當下拔得頭籌的娘子乃暢音閣當紅歌姬,春香。共得助力賞錢四百三十二貫,從甲組之中脫穎而出,取得晉級資格。稍後,餘下七位娘子會出閣爲諸位獻演,諸位若欣賞哪位娘子,亦可賞出錢财,其中得賞錢最高的娘子,可獲得複活賽的資格!”
形似廣場的長街當中,瞬間嘩然。
四百三十二貫,那就是四萬三千二百錢,可在如今這洛陽城中,買的一百餘鬥米。如他們這等尋常百姓,常爲鬥米折腰,而今在這些權貴手中,百鬥米也不過一歌姬的一首曲兒……
而後,那龜公再次敲了敲銅鑼,大聲道:“甲組的金主榜一,乃右千牛衛上将軍、牛存節将軍府中大郎,牛知業……”
馬上,便有四個壯漢齊聲複誦了一遍。
那龜公收起銅鑼,面上挂有微笑,向台下的人流拱了拱手,“稍後,七位娘子出閣獻演,獲得複活賽的娘子,可攜一賞錢最多的郎君入閣,閣中天地,可不與街外一樣……”
其下台離去,另有舞姬登台表演。
但守在街外的大部男兒在愣然之後,現已不由的紅了眼,連氣息好似都激烈起來。
似有一股鬥氣積郁在他們心中,那是男人才懂的一股勝負欲。
若能由佳人攜帶入閣,那等景象,可以吹一年!
…………
人流湧動中,一道身形愈加窈窕、容貌愈加優美的女子登上了高台,其登場先是怯生生的報了自己的名号,而後施然的、緩緩跳起了脫衣舞。
瞬間,人群鼻血噴湧者不計其數,一把一把的銅錢被貢獻了出去。
高台便盡是人高馬大的守衛,以防有激動的漢子沖上台,做出不軌之事。
安樂閣門口,好不容易擠過來的上官雲阙已看傻了眼,“我的乖乖……”
眼前這些人群之亢奮,他這大半輩子都沒有看見過,所有人好似都被一種邪法裹挾住了,讓人不由自主的想要加入進去。
這氣氛,恰如賭場一般,很讓人上頭。
他回過神來,摸出一錠銀子,“我給錢,給錢總讓人進吧?”
門口,太陽穴鼓鼓的護衛一臉冷峻,撥開了他的手。
“今夜入閣,僅憑請帖。”
上官雲阙已不知今夜自己是第幾次急眼,但他看着身前這彪悍的護衛,卻是強行壓住了脾氣,而後眼珠子一轉,揚着蘭花指就欲貼上去。
“好哥哥,且放在下進去嘛……”
護衛驚慌的大退。
上官雲阙嘴角一喜,折身就想從空擋中穿過去。
他的身法極快,普通人隻怕連他的影子都看不見。
但須臾,一柄唐刀便橫在了他的眼前,擡首而望,便見一頭戴幞頭、闆着臉的中年男子滿臉冷意,眯着眼詢問道:“閣下,是不想守規矩?”
後邊,那護衛一臉尴尬,“梁大哥,是我看守不力……”
“無妨,此人身法着實厲害,我都沒怎麽注意,若非老段也在,險些就讓他鑽進去了。普天之下,還沒有人能比他更快。”
上官雲阙本還想扭扭捏捏的糊弄過去,聞見後面的言語已是大愣,而後翹首去望,便見護衛重重的人影之後,一矮胖身影嘴角叼着一根草莖,正環胸向他憨笑着看來。
“你們……”
手持唐刀的梁知依還是一臉冷意,一手将他擒住,而後拎了過去。
“段頭兒,抓住一個鬼鬼祟祟的人,觀他模樣,不男不女的,要不要親自審問一番?”
段成天咬着嘴中的草莖,聞言憨笑着撓了撓後腦勺,“帶到後面來。”
自始至終,上官雲阙都是一臉愣然的模樣,他幾次想要張口,卻都礙于周遭的情形,憋住了。
……
今夜,安樂閣門口除了重重護衛,還有一面一面的屏風,再過一串珠簾,奢靡的風,便撲面而來。
若說街外是凡世繁華的一角,這安樂閣中,已是仙境。
鋪有地毯的地面間,雪白的仙氣不住翻湧,遮住了腳踝,讓人一眼掃去,隻覺是飄蕩行走。
數不清的仕女身着束胸的彩帛,顯現出了胸前飽滿的美态,裹在手臂上的彩練微微晃動,更添幾縷仙氣,單是行走,就有翩翩的美妙之意。
偌大的大堂中,人滿爲患,卻又坐落有秩,隐隐的香氣浮動在每個人的鼻間,甚讓人陶醉。
耳中,是極有韻律的樂聲,但環首四顧,卻全然看不見樂手到底在何處,但這樂聲,好似就環顧在耳邊,每有一種風格的曲子變換,便就讓人頗有一種身臨其境的幻覺。
大堂之中,一座圓形的精緻舞台靜靜搭起,但與天下中所有的舞台皆是不一樣,其上每變換一位娘子,皆是有匹配其風格的背景以極薄的屏風呈出,輔之以配樂,便讓人悚然駕臨于其中。
或是戈壁、或是邊關、或是江南、或是大雪紛揚的江水之畔……
每個登台的女子皆有本事勾動起在場男人的心弦,也便是那個能讓他們甘心消費的欲望感。
舞台之側,一座木碑伫立。
碑上并無字迹,但其旁有數面尚還在不斷變化的紙質榜單,分列有各組打擂所耗錢币的金主名号。每有一豪客擲出千金,亦有專人大呼,漲其臉面。
單是這一物,已讓在場自诩爲貴人的所有男子熱血噴湧,止不住的砸出錢去,隻爲自己的名字能列于其上,而彰顯自己的實力。同時,他們也舍不得自己看重的佳人,因淘汰而垂淚的模樣。
……
上官雲阙已看呆了。
他在宮中見過的奢靡場面也挺多的,但如眼前這種新奇的玩法,以及極讓人上頭的氛圍,還是他頭一回見。
場中,無數人似若癫狂的不住投錢而出,融入這瘋狂的宴會之中。
擡首,一道身影負手立在最高處,靜靜俯視着。
似若戲弄人間。
“莫多看。”
後面,押着他的梁知闆着臉,推了他一把。
上官雲阙驚詫的收回目光,似已猜到了那高處之人的身份。
他們一行人另辟蹊徑,從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拐入了後樓,這裏雖是安靜許多,但來來往往的女子依顯得熱鬧,所有人的眼睛皆是亮晶晶的,是止不住的笑意。
走過長廊,他被帶到了一座僻靜的廂房中。
一進門,梁知便幹咳一聲,退了一步。
“天巧星勿怪,方才在外面人多眼雜,我隻能出此下策,将你帶進來。”
上官雲阙一邊哎喲,一邊揉着被捏疼的肩膀,“你認得我?”
“在下不認得,老段卻是一眼将你辨了出來。”梁知拱了拱手,應聲道。
門口,段成天将嘴中的草莖吐了出來,環胸倚在門口,上上下下打量着上官雲阙,撓了撓後腦勺:“多年未見,天巧星依還是風采依舊。”
“哎呀呀,老段你才真是大變樣嘞!”上官雲阙肩膀也不疼了,捏着手指擡步過去,頗顯熟絡的就要揉段成天的胖臉,“想當年,你還是僖宗身邊最年輕的侍衛,你我還一起喝過酒呢!如今也變成這般樣子了,啧啧啧,這些年沒少受苦吧?”
段成天卻是記不起那些歲月了,歎了口氣,伸手請他坐下。
“當年大帥遣散衆人,你們便皆沒了消息。各舵的聚點大都人去樓空,已然破敗,唯有安樂閣留存至今……故也難怪你能尋來,說吧,是爲何事?”
上官雲阙卻是先不答,而是捏着蘭花指湊過去,道:“我呀,這些年實際上也早與組織脫離聯系了,你還記得陽叔子不?他建了一山莊,收養了兩個小孩,我就在替他照顧孩子,收點辛苦錢過活……”
“陽叔子?”一旁,梁知驚聲詢問:“青蓮劍歌天立星?那位自創劍式‘驚鴻’的前輩,現也還活着?”
“當然還活着,人家呀,每日修習醫術,養了兩個小娃娃,日子可是逍遙自在的很呢。”上官雲阙笑道。
桌邊,段成天卻是聞聲長歎,羨慕道:“我雖與天立星交情不深,卻能在多年後聞及故人逍遙,當爲幸事。”
“誰說不是呢?”
上官雲阙見話題已被岔開,便立即喋喋不休的開始訴說這些年的不易來,卻絕口不提大帥袁天罡與此行的目的。
末了,他便翹着指尖朝段成天坐近了些,道:“陽叔子那養不起我了,這不,就想着能不能碰運氣尋到以前的同僚,拉我一把。果不其然,還是你們洛陽分舵這安樂閣家大業大,啧啧啧,方才那場面,日進鬥金恐怕都不爲過吧?老哥哥,收留我如何?”
段成天默默聽過,而後咧嘴憨厚一笑,“我隻是個送豆腐的,今天晚上留在這隻是順便幫忙看看大門,恐怕不能做主。”
上官雲阙瞪大了眼,然後下意識看向梁知。
後者擺了擺手,依還是一臉嚴肅:“我也隻是這安樂閣一個管護衛的,做不了這個主。”
“護衛可以啊,你瞅瞅,我這實力難道當不了一個護衛?”上官雲阙幹咳道:“再不濟,跟着老段送豆腐也成。”
段成天與梁知對視了一眼,而後苦笑了下。
“天巧星,你試探了這麽久,有什麽需求不妨直言。”
上官雲阙梗了一下,繼而步子倒退,隐隐守在了門口,以方便自己可以随時溜走。
他清了清嗓子,在兩人的注視中,低聲詢問道:“你們,沒有投梁吧?”
“自是沒有。”
聽見兩人肯定的答複,他便倏的松了一口氣,而後坐了過去,嘴唇頗幹的給自己倒了一盞茶。
“方才非是我在胡攪蠻纏,我這次可是奉了大帥的命令,要帶那個天暗星蕭硯回去。誰曾想走到半路,就聽見他投梁了!若是走漏了風聲,保不準他就先逃了。”
他狠狠灌了一口茶,模糊不清道:“待會,泥們要綁住我,納下他。”
段成天猶豫了下,而後撓了撓圓圓的腦袋,道:“不瞞你說,這座安樂閣的主人,就是蕭硯。”
上官雲阙眼睛一愣,還未咽下的茶哽在了口中,繼而一口噴出。
後邊,梁知拎着一根繩子悄悄摸來,而後,趁他不備,一把綁住。
“天暗星說,後面他自會尋大帥解釋。”
“天巧星,今夜,你需得委屈一會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