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甚爲靜谧,蕭硯提起燭燈,以火折子引燃。
淡淡燭光映出,照亮了塌邊身形偏壯碩一些的人影。其此時單手拎住眉心,蕭硯便見他的整個面皮開始抖動起來,而後自額頭再至頸口,一整塊臉皮霎時被拉扯而下。
其後,一張最是尋常不過的臉顯露出來。這張臉五官普通,屬于那種一被丢進人群裏,便再也記不起什麽特征的相貌。
但蕭硯并不認爲這就是他原本的樣子,遂也沒有刻意去記,此時湊着燭光上去,看清了那張栩栩如生的臉皮。這會眼見被其拎在手中,心下竟有一種新奇的怪異感。
“事實上,你若再晚些,我也快扮不下去了。”
三千院的嗓音略有些粗粒感,确實與他現下中年男子的模樣對的上,他這會将那面皮放在燭火上略一烘烤,點點火光便緩緩騰起。
待他以内力催動,将地面的灰燼拂去,便道:“你遣人傳來的消息太過倉促,這假面終究不是真的人皮,雖能每日夜裏保養,但材質略差,效果不能維持過久。”
蕭硯由衷感謝道:“這幾日已是足夠,若無總舵主救場,且還讓我習得了一點易容之術,此次我可沒機會在外晃悠。”
但三千院卻隻是眯着眼打量起蕭硯臉上的肌膚,然後饒有興緻的圍着一轉。
“你這臉倒是稀奇,若我猜得不錯,該是由人自幾年前開始就慢慢動刀,改變臉骨,以促皮肉向預計的模樣生長。這般能力,确能當得上林聖手一稱。”
“确實如此,三年前,家父便與林叔開始籌劃此事。”蕭硯思索道:“彼時,林叔還言及過‘天罪星’,卻不知他們是何關系。”
三千院摩挲着下巴,思忖了下,道:“鏡心魔那厮,多年前确和林聖手有些交集……”
蕭硯聞之凝然,于他的記憶中,這三千院的存在一直是個謎,今日觀之,其閱曆恐怕亦有數幾十年。
卻不知他所做這一切是否也是由不良帥授意。
他遂問道:“自不良人解散伊始,總舵主可還有接收過大帥命令?”
三千院卻若有深意的看着他,“怎麽,伱有什麽想法?”
“确實如此,如今朱溫篡唐,天下半數諸侯受其淫威,不得不上表稱臣,但卻也因此讓其備受各鎮口誅筆伐。去歲,朱溫初稱帝之時,便有蜀王建、淮南楊渥發表檄文,共約岐晉兩鎮伐梁。”
蕭硯将燭燈置于桌上,繼而雙手撐在卓檐,眸光微閃:“此時,大帥若肯露面,天下不良人定會群集響應,屆時也能鞭策各路藩鎮,複立天子,首誅大梁,未嘗不能徐徐圖之,重至天下太平。”
三千院曬笑了聲,繼而搖頭道:“大帥行事,向來認一不看其二,當初昭宗令大帥解散不良人,便是想令大帥不得插手朝政。而今十數年已過,大帥依還遵守此诏,始終未與我等聯絡過。”
然後他又道:“不過,大帥遣散不良人,未嘗不是留的一招後手。天下不良人雖因此隐至水下,其中卻依有不少人心向大唐,仍奉行着解散之前所做的事,亦默默等待着複起之日。”
“這麽說來……”蕭硯虛掩起眸子,問道:“不管我們做什麽,大帥也不會幹涉,對吧?”
“嗯?”
三千院愣了愣,似乎覺得蕭硯的思維有些跳脫。
他皺起眉,問道:“你此去洛陽,難不成做了什麽?”
“不過隻是結交了天速星及洛陽分舵的一衆同僚,”蕭硯笑道:“占用總舵主的時間,爲的還是幻音坊的那塊肉而已。”
三千院實則有些狐疑,但他也并未多問,隻是道:“你現下以廢天子的身份居于這大梁之中,幾乎是必死之棋,若要弄險,大可不必拉扯上如此多人。”
“大勢碾壓之下,若無人逆流而上,便會一直被水勢壓住不得翻身。”
蕭硯看着三千院,神色平靜,問道:“便是總舵主,難道也想一直這般蟄伏下去?”
言罷,他的聲音又起。
“不良人自太宗朝開始,便是整個天下逆亡起伏的幕後推手,可現下李唐既殁,天下萬民亦仍遭烽火吞噬,不良人的存在又有何意義?”
“待今後,直至大勢已無法逆轉,天下終無法再興貞觀、開元那般太平盛世,那時,不良人再複起,又何談意義?”
殿内空間已被兩人用内力隔絕,以讓交談之聲不得被外人聽去。
此時,蕭硯的聲音在室内回蕩,令三千院深深蹙眉。
他道:“你尚年幼,未曾經曆過不良人曾經的巅峰之際。大帥實則早已布局,李唐不會亡,不良人也會一直存在下去。”
“我不懷疑大帥布局的能力,可事實卻是,待不良人複起之際,大唐恐怕再無崛起之日。眼下各路諸侯已成氣候,待那時,天下依還是四分五裂,烽火四起。”
“大帥若出,各路牛鬼蛇神恐怕隻會尊奉大唐。”
“依總舵主言之,大帥憑借威勢壓服衆諸侯,但就算如此,面子雖安穩,裏子卻依還是爛的。”蕭硯眯了眯眼,道:“況且,若大帥死,天下豈不是再成散沙?”
“大帥怎可能會死。”
三千院鎖眉道:“小子,你莫非不知大帥已于這世間長生了三百年?大帥布局,乃三百年之最。向來隻有他算人死,豈有他自己身死的道理。”
“可若大帥自己求死,誰又能攔得住?”
此語落下,三千院似是忽地被打通了念頭,他霎時一愣,目光怔然。
蕭硯俯視着手邊的燭光,道:“這世間,或許真能被一人獨掌乾坤。但這天下若真是這樣,又何至于現今的藩鎮割據,烽火連天。”
“萬世皆有不可控的因素,總舵主若真爲不良人所念,便也應當不要再蟄伏下去。事有所爲,或行霸道天道,也好過今後的飄渺之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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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師縣城外,漫天雪影中,三千院的身形漸遠。
他眉頭緊鎖,有些沒想到蕭硯于他不過第二次見面,居就能說出這些話來。
大帥身死……
他極力去想,卻也想不通大帥會因什麽破事求死。
那小子真是一派胡言!
三千院沉着臉,但身形卻緩緩止住。
風雪掩住了北面的道路,他思量了下,最終折身,向西面洛陽的方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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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