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稍稍停歇了一些,但天地間這會依然陷于大霧籠罩之中。
原野上的積雪被清理出一片,露出了其下稍顯泥濘的土地,同時,不斷有泥塊被揚起,砸在兩旁的積雪上。
末了,蕭硯持着沾滿泥土的長劍跳出土坑。
在他手中,還有一把東拼西湊的鋤頭。說是鋤頭,實則不過是木頭樣式,最前面包了點生鏽的鐵而已,握把則是由一根随便的木棍組成的。
深冬裏的土硬的像石頭,若非用那長劍破土,單憑那爛鋤頭,挖不出這方土坑。
蕭硯将長劍在雪中蹭了蹭,其上的泥卻難以蹭掉,遂隻能厚着臉皮遞還給姬如雪。
“多謝借劍。”
少女咬着下唇,隻是看着一旁用兜帽長袍掩蓋着的老人屍體,默默不語。
她不過在屋外待了一會,再進去,老人就已去世了。
接過劍,她低低的出聲:“也下的去手……”
不料,蕭硯這樣也聽到了。
他一邊抱起老人的屍體,将之安穩的放在土坑内,一邊道:“對他來說,如此才是解脫。”
“無可救藥。”
少女别過頭,冷聲道:“萬事皆要一試,不試一試,怎知沒有希望。”
蕭硯沉默不言,用那把破鋤頭将兩邊的土塊掩蓋下去,繼而重重的壓實。
他眯了眯眼,将木棍抽下來,插在土包的前方,輕聲道:“今後,再給林叔你擇一寶地。”
姬如雪用衣袖将長劍拭幹淨,冷着臉一言不發。
蕭硯拍了拍手,向她道:“既如此,你我就此别過吧。”
“你要去哪?兖州?”
“與伱沒有幹系,且你現在也知道了,我确實不是李柷。”
“你是我帶出來的,就該由我帶回去!”
姬如雪緊緊咬着唇,一雙杏眼裏盡是倔強,她自知不是蕭硯的對手,卻依然執拗道:“你說話應當算話,就算此地不在曹州城内,你也得跟我走才是。”
“此處據曹州可不近,自地道出來,我還拖着你向南走了近十裏,不然以你的情況,早已被追兵擄去。”
蕭硯對少女倒也不惱,隻是最後留下一句話:“還你一命,我們便兩不相欠了。且你已知曉了這般多的秘聞,回去亦能向那兩位娘子複命。我言已至此,江湖再會。”
言罷,他的身影已向東大步走去。
姬如雪心下焦急,身體卻還是虛弱,隻能眼睜睜的看着蕭硯的身形在霧中漸遠。
但馬上,她像是想起了什麽,便立即折身向那破茅屋的方向奔去。
待重新回到茅屋,她毫不停頓,将已結起薄冰的湯藥一飲而盡。
繼而,她持着劍沖出門,在雪霧中,循着腳印踉跄的匆匆追去。
————
腳印與血迹在城池向南的二裏處,便徹底消散了。
玄淨天挎着長弓蹲在雪地中,目露沉思。
兩名實力亦不俗的侍女跟在她身後,警戒着四面的動靜。
“唉,終是犯了大錯。”
許久後,玄淨天沮喪的起身,懊惱道:“此計本就甚險,偏偏還有如此多的意外發生!”
兩個侍女對此無法答話,在醉音樓,除了兩名聖姬,所有人都是執行者而已。
便是姬如雪,就算有女帝近侍的身份,亦要聽從妙成天的指示。
但其中一名侍女還是發聲詢問:“目标與雪兒姑娘皆已跟丢,我們要不要先想法回到曹州?”
“暫且不急。”
玄淨天目露沉思,繼而從懷中掏出了一枚銀制令牌交給二人,道:“你二人持我聖姬令,去南面宋州,讓宋州分樓啓用各處暗樁,首先要尋到他們的蹤迹。”
“聖姬你呢?”
“我先用信鴿告訴大娘子一應情況,接下來……”玄淨天沉吟了下,最終下定決心道:“我去東面,試試能不能尋到他們,屆時,你們來輝州與我彙合。”
“遵令。”
————
砀山縣近郊,久違的夕陽刺破雲層,照在聚河而成的湖澤上。
湖澤兩岸,皆是梨樹,卻因現在時處隆冬,放眼望去,隻能得見光秃秃一片。
一路過來,愈靠近砀山,人煙就愈多。
所謂“爲光耀故裏而取地名,自古當權者大有爲之”,現今大梁皇帝朱溫,故鄉便是砀山。光化二年,時任宣武節度使的朱溫向昭宗上表,奏請于砀山置輝州,相當于将他的故裏在行政上徑直擡了一品。
也是因此,現在單看砀山一縣,竟有一副太平盛世之景。
從曹州走過來,相當于一日徒步走了百裏,就算蕭硯有内力托底,此時也有些力竭感。
在他身後,姬如雪抱着劍遠遠的跟着,看起來卻更是不堪。
蓋因二人都有一個尴尬的事實。
他們身上都沒有錢……
少女餓的嘴裏起了唾沫,腳踝也有些酸痛。
就算是武人,如此遠的距離,也是要騎馬的!
到現在,她已不知爲何要跟着蕭硯了,腦中隻留有一個意識,跟着他就行……
路邊,一個農夫模樣的老人停下了螺車,以河南地區特有的方言招呼道:“丫頭,快上車吧,俺看你與前面那小郎走了許久嘞,天馬上黑了,俺送你們一程。”
姬如雪愣了愣,下意識緊握着劍柄,但迎目過去,卻見老農慈眉善目,好似完全不詫異她手裏的長劍。
是了,砀山臨近齊魯,習武之風甚濃,恐怕并不以武犯禁。
抿着唇,姬如雪稱謝道:“多謝老丈。”
“犯不着與俺客氣,俺孫兒都和你差不多大了。”老農甚是健談,同時還向少女詢問:“前面那小郎君,可要載上?”
“載……”姬如雪頓了頓,輕哼一聲,繼而氣道:“不載他!”
老農哈哈一笑,緩緩駕着騾車追了上去。
前面,雖距離他們尚遠,但蕭硯亦聽見了二人的對話。
他心下毫無波瀾,埋頭行走着。
此時返回曹州,隻會馬上陷入險境之中,若想掌握主動權,還得多多知道一些信息才行。
正當他在思忖之際,那騾車卻穩穩的停在了他身旁。
“小郎君,莫要與這小娘子置氣了。俺們大好男兒在世,怎可與小女兒計較這許多,來來來,上俺車來,載你們進縣城。”
蕭硯略爲詫異,張口道:“老丈,我與她……”
“哎呀呀,你這小郎子勿要多話,你們小兩口鬧别扭哩,真當老朽看不出來?快快快,天都要黑哩。”
這番話,令車上車下兩人都沉默了。
姬如雪耳尖略紅了些,她想要開口說明,卻一時不曉如何解釋。
蕭硯心中思量片刻,歎了口氣,爬上了載滿木柴的騾車,同時向老農笑着稱謝:“讓老丈笑話了。”
“俺這大半輩子,講究的就是一個通透。小兩口鬧别扭不打緊,可若最後抹不開臉,豈不浪費了兩家長輩的好心哩?老朽觀小郎子,應是大戶人家吧?怎與這小娘子落成如此模樣?”
“勞老丈費心,我與……”蕭硯頓了頓,繼而笑着道:“我與小妻本該是與家中長輩一起自汴梁東去兖州,路途遇流寇劫道,遂與家人走散,隻能一路奔赴縣城而來。”
在一旁,姬如雪抱着劍,偏着頭将下巴支在膝蓋上,雖有些不自然,卻也沒有反駁。
在朱梁腹地,他們二人既無路引,且還身份不明,是極容易被當成敵國細作對待的。
“呀,那可得快快報官!這膽大包天的流寇,靠近天子故裏,居也能出沒!天可見,陛下仁德如此,當今比起十年前,可算盛世了……”
蕭硯點了點頭,溫和道:“自是如此。”
“你們夜裏沒有地方落腳吧?若不嫌棄,去老朽家中可好?俺兒子孫兒皆在兖州,家中尚不算擁擠。”
“那就多謝老丈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