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年,辛酉年。
前朝大清已亡國十年了,然而戰火在這片土地上從未停止。
走了個大清朝,來了個臨時政府,走了個臨時政府,又來了個北洋軍閥政府。
從民國元年開始到如今,短短十年,這片大地上的主人換了一茬又一茬。今日你當朝,明日就下野,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可無論誰打誰,到頭來隻有生活在這片神州大地的百姓依舊在受苦,今日不知明日事,明日不知何時來,吃的是豬狗食,幹的是牛馬活,活的卻如行屍走肉,渾渾噩噩,不知終年。
他們不明白,爲什麽自己頭頂上的天換了一片又一片,日子卻依舊沒有變好,反而越活越糟了。
而能回答他們這個問題的人,此時還在鄉野中,在城市裏,在勞苦大衆當中,慢慢尋找着答案。
——
江南,魚米之鄉。
連年戰亂帶來的天災人禍,讓這魚米之鄉多少有些名不符實,但相比于遭罪的中原,遭難的兩廣,這裏也就好上不少,至少在這片小鎮上,少有的能看見那麽一兩分朝氣。
無他,因爲此處有山,山中有異人,名左若童。
異人有玄門,名三一,三一門坐落于此,門中子弟多爲一方鄉紳,名家之後,彼此照拂之下,便是在這方圓百裏内的軍閥,綠林響馬,也得給三一門幾分薄面,不在三一門的地界過于放肆。受得三一門庇護,這附近小鎮水鄉的日子也算好過一點,能讓一方百姓生活稍顯安康,不受連年兵災之苦,自然的,方圓百姓也爲這位庇護他們日子的異人稱之爲仙人,号大盈仙人。
此刻,在小鎮的一處地界上,一陣敲鑼打鼓聲傳來,夾帶着孩童的聲音,引得衆人圍觀。
打眼望去,隻見幾名衣衫褴褛,但也算得上幹淨的乞兒正在敲鑼走街,引得衆人圍觀同時,也能看到在這幾名乞兒中間,有一年輕人,端的是高大壯碩,雖然衣裝簡樸,看不出是什麽富人之家,但在這今日不知明日生的亂世,能夠有這身材,就是去當個魚肉鄉裏的大頭兵,也能在死前吃上一頓好的,當個飽死鬼。
而最能吸引衆人駐足停留,看着幾名乞兒敲鑼打鼓卻不離開的,卻是這名年輕人的氣質。
看似樣貌平平無奇,如鄉野間跟在老農身邊一塊務農的憨厚長子。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周身上下洋溢着一股少年人真正的朝氣,這股朝氣不同于自小不知苦難的富家子弟,也不同于兒時有那麽一段無憂時光的稚兒。
他更像是一股生氣,一股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生氣。
哪怕在這有三一門庇護的地界,免受刀兵之禍的小鎮上,也端的少見。畢竟大家心裏都清楚,這樣難得的太平日子得益于三一門庇佑,得益于三一門招收的那幫鄉紳子弟,豪強公子,但人力有窮時,總有照拂不到的地方,哪天再來一場大變王旗,誰能知道這地界往後的日子就好過呢?
眼下無非就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趁着日子還算好過的時候多屯點糧,别兵災一來,連條活路都沒有。所以即使活在三一門庇護的小鎮水鄉上,看似安居樂業,但終究都在擔心着有朝一日的兵災,人人有着朝氣的同時,卻也帶着一股說不出的暮氣。
唯獨此時在這跟各位看客拱手作揖的少年,當當正正的朝氣蓬勃,看着這張朝氣十足的少年面孔,看客們的臉上也帶了幾分笑容。
“各位父老鄉親,前幾日在父老鄉親面前賣弄手段的鬼手王是我恩師,近日老頭子乏了,在落腳處歇息。做弟子的隻好服其勞,替他賣弄下自己這不入眼的手段,要是不入各位父老鄉親的眼,還望擔待則個,最後,有錢捧個錢場,有人捧個人場,小子王一在此多謝了。”
作揖完畢,這名爲王一,自稱爲近幾日在這賣弄手段,引得附近三一門學堂稚子流連忘返的鬼手王之徒一個甩手,早已剪好的一疊紙人在漫空飛舞,卻又在王一雙手揮舞下好似活了過來。
它們各有想法,各有舉動,從空中落下,站定,各行其事。
有的從王一帶來的家夥事中掏出唢呐,配合着乞兒們放下的鑼鼓,煞有介事的演奏起來,還别說,有那麽點小曲的味道。
有的化作街頭賣藝的武人,玩了一場小紙人的耍花槍和胸口碎大石。放在常人身上驚險十足的表演,卻因爲是紙人,反而多了幾分生趣,引得看客們鼓掌,喝彩。
“王小哥,伱這手段不比你家老頭差啊!”
“哎喲,這也叫不入眼啊,那你家老頭手段得是有多高啊?”
“不高不高,也就三四層樓那麽高,我還得慢慢爬呢~”
憨厚的笑容,不斷地作揖,引來衆人的喝彩。
不一會兒,小幾十個銅闆也就從看客們手裏甩出,落在乞兒捧着的鑼面上,叮叮當當的,不絕于耳。其中,有富家公子更是豪氣,擡手就是一枚銀元擲出,端的是清脆響亮。
“謝賞!!!”
自然的,少年王一的聲音也更洪亮了。
手藝賣弄完,熱鬧也看了,自然也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王一也收了手段,跟這幾名過來幫忙的乞兒收拾行當,準備分賬。
“你一枚啊我一枚,我一枚啊你一枚,好了,貓崽子回去看顧好他們,我這邊收攤了買好飯菜就過去找你們。”
“一哥兒放心,那幫小崽子我會看好的!”
乞兒中年數較大,被稱呼爲貓崽子的看着手裏串好的十幾個銅闆,也是胸膛拍的響亮。
“别亂花啊,飯菜我會帶過去的。”
又叮囑了一句,看着這個貓崽子的乞兒領着幾個過來幫忙的兄弟離去,王一這才收斂了笑容,看着錦囊裏躺着的十幾枚銅闆和三枚銀元,笑了一下。
“還行,接下來這大半月的飯菜是有着落了,就是不知道鬼手王那老家夥現在跟左若童對上了沒有。真的是夠夠了,撿了我這麽一個傳衣缽的,還非要惦記這個惡童李慕玄,難怪左若童要收拾你啊。”
王一數着錦囊裏的小金庫,嘴裏卻說着隻有他聽懂的話語。
他叫王一,是一名異人,是一名穿越者。
異人,顧名思義,異于常人,有着非人手段的人。穿越者,穿古越今,一倒黴蛋罷了。
他是21世紀的國人,卻因爲路遇卡車穿越天尊,被其一車頭直接送到了民國元年元月,送到了這近百年前戰火紛飛的歲月,還從一二十七八的大小夥搖身一變,成了一七歲稚兒,還是個無家可歸的七歲乞兒。
在那戰火紛飛的歲月,莫說他是七歲乞兒,就是二十七八的年紀,也難在這樣的亂世裏苟活。
所以一落地就遭了兵災,食不果腹,朝不保夕,如一具行屍走肉,想過死,但自古艱難唯有一死。明知道生逢亂世,人不如狗,卻總無法自我了斷,就這樣自個折磨自個,折磨到自己即将餓死,淪爲他人盤中餐的時候,被一老頭撿到,也就因此活了下來。
老頭姓王,他也就随了老頭的姓,又在民國元年撿到的,就單名一個一字,至于以前的名字,記住了也當記不住吧,想起了也是徒增煩惱。
而幸得老王頭撿到,他因此活了下來,也就跟在老王頭身邊走街串巷,在這亂世中苟活。而随着跟老王頭的了解加深,王一這才發現,這個民國是他知道的民國,也是他不知道的民國。
因爲老王頭是個異人,掌握着一手名叫倒轉八方的手藝。
看似戲法,但确确實實是一門匪夷所思的手段,也許是因爲被卡車穿越天尊青睐,本是普通人的王一被送到這民國亂世,成了一七歲乞兒的同時,倒也成了一先天練炁的種子。老王頭看出了王一的根骨,興趣使然,也就教了王一倒轉八方的練炁法門。
老王頭有慧眼,但不夠亮,看出了王一是個練炁的種子,卻看不出王一練炁的根骨有多好,所以在傳了王一關于自己獨樹一幟的倒轉八法入門手段後也就沒了後續,就讓他自己身邊跟着,當個伺候自己的弟子。
就這樣,寒來暑往,他也就在這民國元年苟活到了當下的民國十年,辛酉年。
随着自身修爲的提升,腦子裏除了不想記起的本名,一些關于異人在民國歲月的故事也就慢慢記起。
什麽三十六賊聚義,甲申之亂,三一門往事,蜀中唐門約戰比壑山忍衆于東北,一人之下張之維張老天師,一樁樁,一件件都在自己腦海中記起。
也明白,在這亂世大潮中,這些看似驚天動地的事件隻不過浪潮中的一朵浪花,翻不起什麽大浪,左右不了時局形勢。
這也難怪,若異人手段高深莫測,能夠左右一場戰局,這亂世早早就結束了,又何來的百年動亂,民不聊生,乃至于幾近神州傾覆,亡國滅種呢。
隻是有些事,隻有經曆了,身在其中才有資格發言。
活在太平年代的21世紀國人王一不懂,或者很難感同身受。但因緣際會,來到了百年前的民國,又幾近生死,他懂了,也明白了當年先烈們爲他們這些後世子孫做了多少犧牲,多少豐功偉績才換來今日之太平。
既然如此,就權當自己來到了一個自己熟悉的民國吧,反正多了異人少了異人,似乎沒有影響什麽。那作爲一個後世之人,來到了當下的亂世,在知道未來大勢的前提下,要是不做些該做的事,見見想見的人,試着在知道大勢下做一些成全之事,當個該死之人,似乎有點說不過去啊。
隻不過這些想法他從未對外人說起,哪怕是收養自己,傳自己手段的異人老王頭也不說。
——
想法化作種子種在自己心裏生根發芽,腳上動作不停,去酒館裏打了兩份飯菜,一份送到小鎮的破廟處,乞兒在的地方給那幫乞兒吃喝,看着他們吃喝完畢,又用體内的炁仔細檢查了這些乞兒的身體,确認沒啥問題,叮囑了他們晚上被褥要蓋好,王一這才拎着那份給老王頭的酒菜,往鎮外的一處民居走去。
老王頭是名異人,全名王耀祖,有着一門練出門道來的獨門手段倒轉八方,加入了一個名爲全性的門派。
但與其說是門派,倒不如說是一個教派。
全性,源自戰國諸子百家之一的楊朱,講究一個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理念是不取一毫而利天下,算是聖人之道。隻是發展到如今,已經成了異人不學無術,憑着情緒亂搞事的教派,在異人的江湖裏,屬于人人得而誅之。你隻要想幹什麽就幹什麽,那你就可以宣布自己是全性成員,你所做的一切就有了借口,有了理由。
自然的,異人江湖圈裏的名門正派,世家子弟殺你,也就沒有太多的顧忌,因爲你是全性,這就夠了。
王耀祖是全性門人,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多壞,最缺德的無非就是憑借着自己這手倒轉八方,四處行竊。偷到富家子弟還好說,錢丢了也就丢了,偷到窮苦人家,那就是一家的買命錢,沒了就等于沒命。
以前王耀祖幹這些缺德事幹了多少王一不知道,但自從王一練炁入門,能夠跟在王耀祖身邊後,就因爲這事他跟王耀祖鬧了不少次。但他從來不是跟王耀祖頂撞的鬧,手藝是他傳的,人是他救的,真要頂撞了,人家廢了自己手藝,打斷手腳讓自己自生自滅放在這個世道還真沒人說他王耀祖的不是。
他隻是每次在王耀祖從窮苦人家那裏得手後,就用各種理由讓王耀祖在當地轉圜幾日,他則是憑借着從王耀祖那裏學來的手段,去找幾個地主老爺,賣弄一下,把掙來的錢還給被王耀祖盜取的窮苦人家。
雖然這樣做是作踐自己,但沒法子。
來到這民國亂世不是自己想的,活不下去的時候是王耀祖救了自己,謀生的手段也是他傳的。
命數如此,出身,授業恩師他都沒得選,唯一能選的,就是自己接下來要走的路。
就像當下,當王一知道這方圓百裏都是異人中的玄門正派三一門庇護的時候,他就知道這個鬼手王王耀祖到底還是命中有此一難,注定要跟三一門門長左若童因爲一個熊孩子鬧過一場。
這一場鬧劇甚至導緻了三一門門長左若童的身死,端的上是一個悲劇,隻是這個悲劇在這命如草芥的亂世下,沒那麽重要就是了。
隻是想歸想,有些事該做還得做,自己這條命到底是王耀祖這個老混球撿來的,手藝也是人家傳的,雖然人家沒教全,但他也不是一竅不通,無非就是一個懶得教,一個懶得問,全靠自己悟罷了。
這樣想着,王一足不沾地,腳不生塵,很快就來到了鎮外的一處破敗民房當中,推開大門,卻發現民房中早已人去房空,愣了一下,王一便明白了。
“那看來就是今天了,難怪這段時間你窩在屋子裏不出去,讓我去賣藝,肯定是在想法子讓李慕玄這個惡童拜你爲師吧,這裏面要是沒有長鳴野幹苑金貴這貨在撺掇我都不信,正好,借這個機會教訓他一下,順帶看看能不能修補吧。”
這樣自言自語着,王一很清楚接下來要發生什麽事。
輕關上門,扭頭,大緻辨别了一下方位,就化作一道殘影朝着辨别的方向奔去,由始至終,王一手中提着的飯菜酒水都沒有半點灑落,也沒有沾上半點灰塵。
而在鎮外的一處林子裏,庇護着方圓百裏的玄門正派三一門門長,大盈仙人左若童正一臉冷漠,将一名十歲左右,留着一頭散發,正處在茫然和疑惑的稚兒護在身後,看着面前花甲之年,頂着一口爛牙的老頭,還有在旁邊看戲,一個尖嘴猴腮的中年人,隐約間,有白汽從左若童身上冒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