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
事故發生以來,肖恩已經說了無數次抱歉;但越說越心裏沒底,因爲他自己也不買賬,一句道歉無法彌補過錯,撇開其他不說,安森現在遭遇的痛苦和折磨全部都是因爲他,“道歉”着實太過無足輕重。
可是,怎麽辦?
即使用他這條命抵,也遠遠不夠。
靜靜地直視地面,思緒漸漸地潰散開來,遁入一片無止無盡的虛無,放任自己在黑暗裏浮浮沉沉。
“……肖恩?”
耳邊傳來一聲呼喚,宛若驚雷,瞬間把肖恩從懸浮半空的狀态裏拖拽回到地面,五髒六腑翻湧起來,但肖恩來不及思考,第一反應就是深深鞠躬。
“抱歉。”
話語,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諾拉一陣煩躁,“因爲什麽抱歉,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我做了什麽事情逼迫你道歉呢?”
肖恩一愣,連忙再次說到,“抱歉,我不應該随随便便道歉。”
諾拉一口氣卡在胸口,一眼就看見肖恩包紮的雙手,滲透出絲絲鮮紅,這才意識到,這是一個手藝人,全靠這雙手吃飯。
但是,諾拉依舊控制住了自己,沒有随随便便心軟,“我是安森的母親,諾拉,你可以和我說說事情的經過嗎?”
諾拉也知道,這樣的手藝人全靠自己的手上功夫吃飯,一次意外一次失誤就可能導緻他們找不到工作;所以,能夠進入“蜘蛛俠2”劇組的必然是行業高手,按道理不會随随便便失誤,而且還是這樣的重大失誤。
所以,她需要真相。
諾拉知道盧卡斯應該在調查,但這不影響她了解情況。
憤怒,在諾拉的胸口燃燒,但這種憤怒沒有點燃理智,反而成爲一種專注的力量。
一直到諾拉詳詳細細詢問完畢,她才告訴肖恩,安森想要見他;但安森需要休息,所以時間不能太長。
肖恩站在病房門口,右手放在把手上,反而遲疑起來——
他不知道如何面對安森,似乎除了一句輕飄飄的抱歉之外什麽都做不了,這種無力感讓他深深挫敗。
深呼吸一口氣,鼓起勇氣,肖恩還是推開了房間門。
咿呀。
裏面,一片安靜,因爲太安靜了,以至于房間門闆的聲響越發清晰,肖恩不得不輕手輕腳地控制自己,心髒狂跳不止,幾乎就要沖出喉嚨口飛出來。
病床之上,安森靜谧祥和地閉着眼睛,似乎進入夢鄉。
肖恩越發局促起來,如果安森正在休息,他是不是應該出去;但諾拉說,安森希望能夠和他談談,他是不是不應該就這樣離開?
進退兩難。
肖恩僵硬地站在門口,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麽辦。
“……我剛剛确認了,這裏不是停屍房也不是手術室。”
一個聲音傳來,肖恩吓了一跳,心髒幾乎就要沖出來。
順着聲音望過去,安森已經蘇醒,嘴角帶着笑容。
“抱歉,等着睡着了。看來,我母親應該好好拷問了你一番,這是你今天接受的第幾輪狂轟亂炸?”
輕盈,诙諧,帶着些許調侃。
但肖恩笑不出來,嘟囔一下唇瓣,卻沒有能夠發出任何聲音,亂糟糟一團的腦袋裏也沒有任何想法。
于是,安森的話語就這樣沒頭沒尾地停留在那裏。
一點點尴尬。
這一幕,安森懂。
前世作爲打工人,安森自己也經曆過這樣的情況:
有時候的的确确因爲自己的失誤導緻了糟糕狀況,有時候則是因爲其他原因但确實是自己的最後時刻處理不當導緻了糟糕局面,有時候還是自己成爲替罪羊爲别人背黑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需要承擔;但同時錯誤已經造成,最後終究還是需要收拾殘局,與其揪着錯誤喋喋不休,不如先着手面對眼前的困境和災難——
如果能夠将功補過,自然再好不過;但如果不行的話,到時候新賬舊賬在一起清算也是一個辦法。
另外,還有一點,即使不是肖恩,也可能是其他人,因爲安森接下來還是會繼續在劇組完成拍攝,這也是安森第一時間找到山姆表明的鮮明立場,換而言之,安森依舊需要将自己的生命維系在這些威亞師傅手裏。
他們需要一起面對這樣的局面。
所以,此時此刻看到肖恩,安森一下就明白過來。
安森嘴角輕輕扯了扯,“你不會正在醞釀準備道歉吧?”
猛地一下,肖恩擡起頭來看向安森。
安森,“如果道歉有用的話,那要警察來做什麽?”
肖恩:……
安森,“沒有反應,‘流星花園’?難道在美國沒有播嗎?好吧,算了,我的重點是,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因爲事情已經發生了,道歉無法改變任何事。”
肖恩的表情掙紮起來。
“但是,我需要你的幫助。”安森話鋒一轉。
“接下來,我需要你配合調查,讓我們找到真正的原因,避免類似的事情再次發,我們需要找到罪魁禍首。”
“其次,我需要你召集一個團隊,威亞師傅以及武術指導,讓我們集合專業意見,看看是否能夠尋找一個更穩妥更安全的拍攝方式,形成額外保險,而不是把重量全部壓在師傅手裏。”
“我知道,現在武術指導的工作越來越不好找,電腦特效代替你們的工作,未來威亞師傅可能會徹底淘汰,你們現在也找不到學徒。”
“但我始終相信,依舊有導演堅持采用複古的拍攝手法,這一門技藝依舊是屬于電影的獨門藝術,隻是,我們需要根據時代的變化稍稍發展一下。”
肖恩驚呆了,徹徹底底驚呆了:
我是誰我在哪裏我在做什麽?
他完全跟不上安森的思路,以至于微微張開嘴巴無法掩飾自己的錯愕。
“當然,也不是你們不願意研發技術,而是沒有資金。”
“好吧,在下一位受害者出現之前,我願意簽一張支票,讓我們來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你覺得如何?”
肖恩瘋了,徹底瘋了——
安森沒有譴責他,不僅沒有,而且還試圖給予幫忙。
這件事到底是怎麽發生的?
肖恩完全沒有意識到,又慌張又恐懼,甚至開心不起來,“安森……抱歉。”
言語是如此蒼白,腦海裏熙熙攘攘的無數想法,但最後還是演變爲輕飄飄的一個詞,沒有任何力量。
“我隻是……”肖恩愣在原地,呆呆地注視着安森。
毫無預警地,安森臉色拉下來,“你以爲我會躺在這裏暴跳如雷自怨自艾然後把怒火宣洩給周圍每一個人,恨不得把你祭天,被一點點意外擊敗嗎?”
“還是說,你認爲你犯下一次失誤可以簡簡單單被責罵一頓吃一點官司賠償得傾家蕩産并且被整個行業掃地出門就能夠讓我得到安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