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
堂堂正正,落落大方,安森幹脆利落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首先,我不喜歡這種類似舞台劇的表現形式。”
“當然,我理解,拉斯-馮-提爾并不是真正在拍攝舞台劇,電影的構圖、調度完全打破舞台空間的限制,這就是一部電影;但拉斯-馮-提爾依舊選擇這樣一種舞台形式呈現,這也能夠看出導演意圖。”
“一個試驗場。”
“他在一個小小村莊裏呈現出這樣一出又荒誕又殘酷卻偏偏夠現實的故事,他是在指引人類向惡嗎?他是在探讨人性的本質是邪惡嗎?他是在呈現一種純粹的邪惡嗎?”
“不,全部都不是。”
“他以這樣一種呈現,本身就是在扮演上帝的角色,他認爲人類渺小,他認爲人性的本質是這樣的,他認爲善良和邪惡是一體的,他在挑釁觀衆的敏感神經,他在沾沾自喜地看着觀衆的憤怒和痛苦,他高高在上地把這樣一部作品都在觀衆面前,然後說——”
“看,這就是你們的嘴臉。”
“電影裏說傲慢。”
“我無法準确記得台詞,但大意是,‘我原諒别人,所以我傲慢?’‘人犯了錯,你必須懲罰、指責他們,你不懲罰,是不給他們知錯的機會,你原諒他們,是因爲你自以爲你的道德高于他們,這就是傲慢。’”
“有道理嗎?”
“當然。不止電影,而且現實生活裏不少情況也是一樣。”
“但拉斯-馮-提爾以這樣一種試驗場的方式設置一個極端場景呈現在大屏幕上,帶着一種挑釁的意味,強行輸出自己的觀點,不止碾壓性地侵犯觀衆,而且說教式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觀點裏。”
“一切,如同上帝降臨神谕一般,這本身也是一種傲慢。”
“但是,你知道嗎?”
“最有趣的是,電影的文本具有一種論文式的結構,從問題、論點、論據、結論等等方面切入展開論證,可以看得出來,拉斯-馮-提爾應該在劇本花費不少時間構思。”
“然而,電影鏡頭卻沒有這樣的沉穩與耐心,一直在抖動,不是調度和構圖,而是運動過程中的晃動,似乎能夠感受到創作者内心的不确定。”
“也許,在靈魂深處,拉斯-馮-提爾也沒有能夠百分之百說服自己,又或者說,他沒有信心能夠說服觀衆。”
“這也是導演傲慢與上帝神谕之間的本質區别。”
洋洋灑灑,滔滔不絕。
從容而自信,看似溫和實則堅定,不疾不徐的話語裏悄無聲息地展露鋒芒,能夠清晰感受到頭腦風暴的力量。
斯嘉麗不由多看了安森一眼,卻意外發現,眼神轉移不開,就這樣靜靜地注視着那張臉孔——
她和其他人不同,她一直知道安森是一個聰明人,以貌取人看待安森的話,往往可能就要撞牆栽跟頭。
上次在溫哥華,安森更是給她留下深刻印象,并且成爲她在演員道路上的重要養料。
然而,今天還是再次驚豔到了。
就在剛剛,她還在擔心自己看電影看到打瞌睡的事情被其他人知道,可能遭遇白眼,暴露自己藝術底蘊不夠的事實;但眼前,安森卻展現出不同的藝術人格,落落大方地分享自己的意見,展現胸懷。
這,才是真正的底蘊。
斯嘉麗暫時沒有看過“狗鎮”,這部電影今天剛剛上映,首映式着實太熱門,沒有一些關系根本擠不進去。
但安森的這些話語,卻引起了好奇心,斯嘉麗想,也許她應該進入電影看看這部作品,驗證自己的想法,哪怕安森坦然承認他不喜歡;誰知道呢,說不定她會喜歡,又或者也不喜歡,看看才能夠知曉。
思緒,短短地在腦海裏停留片刻——
“不,我不同意。”
人群裏傳來一個聲音,打斷斯嘉麗的思緒,一下把他們拽入争論之中。
“當然,這是一個有趣的觀點,但我的觀點稍稍不同。我認爲這是一種形式主義的冒險,哪怕拉斯-馮-提爾自己也無法掌控電影裏呈現出來的東西到底是什麽效果,一種冒犯,一種嘗試,這才是實驗的本質。”
“所以,拉斯-馮-提爾的鏡頭裏流露出來的不确定,不是他對自己觀點和構想的不确定,而是對人性本身的不确定。”
“在這裏,我們可以想哈内克一樣,以冷靜克制的鏡頭去呈現;但也可以想馮-提爾這樣暴露自己,把自己和觀衆一起卷入其中去感受。”
“我始終相信,真正的傑作能夠讓價值觀不适的話題呈現演變爲一種藝術侵犯,同時不害怕引起争議和讨論。”
“這就是典範。”
“正如你剛剛所說,伱不喜歡,但它讓你思考了,對吧?同時也讓你意識到電影不止是電影,現實裏也同樣存在。”
一個聲音,略顯年輕,看起來未滿三十歲的模樣,英語裏帶着些許口音,很有可能是日耳曼語系的。
她也落落大方地看向安森,寸步不讓地表達自己的觀點。
然後——
炸鍋了。
一個接着一個紛紛表達自己的觀點,一方面試圖耐心等待對方完整表達自己的觀點,一方面卻又按耐不住雀躍和激動,迫不及待地加入讨論,你來我往之間必須掌握平衡,但沒有人願意被排除在外。
全面沸騰,熱火朝天。
當卡爾-裏維特結束一整天的工作經過裏維埃拉宮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腦袋有些轉不過來。
老實說,卡爾累了。
他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返回旅館,躺在沙發上清空大腦,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做,不要說稿件了,就連晚餐也沒有精力思考,隻想靜靜地躺着。
電影節,真的太累了,靈魂被抽空的那種感覺。
經過裏維埃拉宮,視線餘光瞥到那裏人群的洶湧,但卡爾不想停下來、更不想上前探究,隻想離開。
畢竟,這裏是戛納,影迷們三三兩兩聚集展開熱議的場面角角落落時時刻刻都在上演,停不下來。
沒有必要大驚小怪。
前三天的話,看到這樣的場景,卡爾是要上前湊熱鬧的,聽聽同行的觀點,觀察戛納流行的話題,街頭流傳的消息就是這樣口口相傳擴散開來的。
但現在,真的真的沒有精力了。
然而,就在此時,卡爾注意到了那個修長的身影。
鶴立雞群,脫穎而出。
即使卡爾精疲力竭,大腦已經徹底停止了運轉,那個身影也還是輕而易舉地進入視野,抓住注意力。
安森?
等等,那是安森嗎?
上午看“狗鎮”,晚上看……
卡爾擡頭看了一眼裏維埃拉宮,主競賽單元的“父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