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安森腦海裏唯一想法,他現在需要在五分鍾之内趕到裏維埃拉宮,否則就要錯過“燦爛人生”在戛納的最後一場放映了,他必須沖刺才行。
踏踏踏,踏踏踏。
一路狂奔,一路沖刺,安森甚至能夠感受到肺部的燃燒,呼吸裏沾染血腥氣息,最後終于壓哨趕到,在燈光熄滅之前,快速進場找到位置坐下。
氣喘籲籲,汗流浃背。
現在,終于有一點電影節的感覺了,在趕場與趕場之間奔波,在電影和電影之間跳躍,午餐晚餐往往就是三五分鍾解決,随身帶着的三明治也沒有時間吃,隻能塞一塊蘇打餅幹在嘴巴裏慢慢含化來——
此時,巧克力和糖果能夠派上大用場。
不要說食物了,就連細細消化理解電影的時間也不夠。
慢慢地、慢慢地,眼皮開始打架,用力掐大腿的招式也已經失效,四面八方蜂擁而來的黑暗将他包圍。
啪。
腦門傳來一記拍打,如同拍西瓜,從聲響判斷,應該已經熟了,安森猛地一下坐直身體,打起精神來。
半夢半醒,睡眼惺忪,暈頭轉向——
我是誰我在哪裏我正在做什麽?
慢了半拍,這才意識到,自己差一點就壓到隔壁那位女士,安森連忙低垂腦袋,壓低聲音說到。
“抱歉。”
那位女士也輕輕颌首回應,但沒有開口打破觀影氛圍,繼續看着大屏幕,專心緻志地沉浸在電影裏。
安森輕輕吐出一口氣,調整一下坐姿,拍拍臉頰,試圖讓自己清醒過來,重新進入大屏幕的世界——
然而,這不容易。
過去七十二小時連軸轉的瘋狂和疲倦就沒有必要重複了,單單聚焦今天的密集行程:
“狗鎮”,三個小時。
“燦爛人生”,六個小時。
從早到晚,馬不停蹄,沒有間隙,午飯依舊在他的背包裏,晚飯則是兩分鍾快速啃完一個漢堡包,全部觀看完畢之後,安森又繼續趕場,繼續觀看今天的第三部。
“父與子”,也就是尼古拉斯推薦的那部。
偏偏,這是一部藝術氣息濃郁的意識流電影,以呓語、遊蕩的方式聚焦一種情緒,一種朦胧而迷幻、暧昧而靜谧的氣氛洋溢在鏡頭裏,弱情節、強氛圍的表達方式把時間放緩下來,和催眠曲非常相似。
現在,安森終于明白影迷之間的那個調侃玩笑了:
“每一年電影節,總是有那麽一兩部電影适合補眠。”
一方面,有些藝術電影确實催眠,和奧林匹克數學或者量子力學一個道理。
另一方面,觀看電影也是一項體力和腦力的雙重考驗,如果太貪心,像安森這樣業餘人士排片排太滿的話,即使再精彩的電影,大腦塞不下,也還是白搭,最後可能就是坐在電影院椅子裏接受失眠治療。
一看就知道,安森是電影節新手——
排片沒有策略,看到時間表上有哪部就塞進自己的清單裏,沒有考慮類型沒有考慮時長,把自己當作機器人,滿腔熱忱,卷起袖子就上,紙上談兵的時候常常容易犯這樣的錯誤,結果第一天就超負荷運轉。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安森非常努力,又積極又熱情,努力試圖打起精神來,但終究還是沒有抵擋住電影意識流的深情召喚,再次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一直到——
冷。
放映廳裏空調太猛,安森直接被凍醒,從睡夢裏清醒,手臂和後背滿滿全部都是雞皮疙瘩,睡眼迷蒙、腦袋混沌地看向大屏幕,電影還沒有結束,但神奇的是,畫面裏傳遞出來的情緒居然能夠銜接起來,睡了一覺也完全沒有影響。
隻是,左側肩膀微微有些沉。
整整慢了一拍,安森這才注意到左肩上耷拉的那個腦袋,看來被催眠的觀衆不止他一個。
所以,他應該喚醒那位女士嗎?
還是不要了,誰知道那位女士今天經曆了多少場放映,估計和他一樣疲憊。
沒有多久,電影結束了,不到九十分鍾;但如同夢境呓語一般的放映,卻感覺好像經曆了三個小時。
陸陸續續地,放映廳裏觀衆起身,準備離場,瑣碎的騷動在空調冷風裏激蕩。
安森再次看了一眼左肩上的女士,依舊沒有動靜;但是,等等,這張臉……鮮明的五官輪廓非常具有辨識度,剛剛注意力始終在電影——在掩飾自己的狼狽上,全然沒有注意兩側觀衆,現在則不同。
安森一愣,沒有想到居然在這裏相遇。
想了想,安森也沒有起立,保持姿勢,繼續坐在原地,反正今晚已經沒有其他排片。
時間充裕,可以稍稍等待一下。
就在此時,那位女士猛地坐直身體、挺直腰杆,手忙腳亂地揉揉眼睛,竭盡全力保持鎮定,繼續看向大屏幕,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就好像課堂上打瞌睡之後爲了避免老師發現繼續假裝認真聽講的乖學生。
然而,看着黑漆漆的大屏幕,她一下愣住:
結束……電影結束了?
下意識地,左右打量一番,她就看到安森滿臉認真低頭研究官方場刊的側臉,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的瞌睡一般。
但是——
她也一愣,完全沒有想到眼前這張臉,深呼吸一口氣,“你全部都看到了,對吧?”
安森轉過頭來,“秘密交換秘密,我們什麽都沒有看見,你說呢?”
停頓一下,安森擡手指了指自己的右側嘴角,“不過,我們最好毀滅證據,避免在别人面前暴露馬腳。”
她一愣,手忙腳亂地擦拭嘴角的口水印,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滿臉僵硬,“其實,我臉上什麽都沒有,對吧?”
“用心欣賞電影的痕迹。”安森滿臉認真,輕輕颌首。
她擡頭看了一眼天花闆,滿臉無奈,但嘴角還是忍不住上揚起來,“那看來,我應該能拿一個高分。讀書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拿過高分,這是一件好事,值得慶祝。哈。哈哈。”
那幹巴巴的笑聲,一點喜悅也沒有,非常好笑。
安森幹脆側過身來面對對方,“沒有必要那麽苛刻對待自己。電影節忙碌一整天,觀影疲憊,不在最佳狀态,瞌睡也是正常的,這是你今天的第幾部電影?”
她深呼吸一口氣,看向安森,一臉生無可戀,一言不發。
安森微微一愣,眨巴眨巴眼睛,“等等,難道……”
她點點頭,“這是我今天的第一部……”
話語還是沒有來得及說完,斯嘉麗-約翰遜就絕望地用雙手捂住臉頰,發出郁悶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