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陌生臉孔登場了,在橫屍遍野、血流成河的地獄裏逆流而上。
其他學生們老師們全部抱頭鼠竄,倉皇而恐懼地試圖離開學校,卻隻有本尼是例外,他一路朝着災難源頭前進。
從容,鎮定,不緊不慢。
走廊儲物櫃燃氣熊熊烈火,桔紅色的火光驅散陰暗清冷,卻沒有辦法讓人感到溫暖和安全,反而更加像是人間煉獄,隐藏在平靜底下是無盡的困難和絕望的深淵,本尼平靜地經過儲物櫃,繼續前進。
整個感覺,非常怪異——
本尼的表現絲毫不像英雄,準備力挽狂瀾、準備懲惡揚善、準備阻止災難的英雄,在那些慌亂和恐懼之中,他的平靜更像是遊離在世界之外不被凡人看到的遊魂,穿行在恐懼之間,見證人間的苦難。
一切,太過鎮定太過平靜,就好像整部電影裏傳遞出來的氣質:
瑣碎的日常,無聊的對話,平靜的一天,從這個混亂而糟糕的世界裏切開一個再普通再平凡不過的剖面,然後,讓暴力闖入,卻又與暴力共存。
本尼的平靜,宛若一個局外人一個旁觀者。
盡管看到暴力的發生,卻始終視而不見。
這,是指代現實生活裏的每一個人嗎?
瞬間,破防——
沒有人願意承認自己冷血,沒有人願意承認自己軟弱。
那些網絡鍵盤俠們總是口沫橫飛大言不慚地表示自己多麽嫉惡如仇、多麽英勇善戰,仿佛一拳就能夠打死三百個壯漢,義正言辭地譴責别人的膽小懦弱,但真正面臨危險的時候,也許第一個尿褲子的就是這些“硬漢”。
哪怕不是如此。
真正看到危險看到暴力的時候,敢于挺身而出的有多少?視而不見的置若罔聞的有多少?自掃門前雪地閉上眼睛捂上耳朵假裝無事發生的有多少?
一切,如同大象一般。
明明大象就在房間裏,卻沒有人談論它,甚至假裝大象不存在,就好像暴力、歧視、偏見始終存在一樣,人們要麽太愚蠢看不見、要麽太聰明假裝看不見。
和眼前的畫面一樣。
那種怪異,悄無聲息地在盧米埃爾大廳彌漫開來。
然後。
本尼在會議室裏看到雙腿僵硬無法動彈的艾麗西亞,其他學生全部通過窗戶爬了出去,艾麗西亞卻隻是站在原地深深地陷入無助,試圖逃跑但腳步被釘在了原地。
本尼上前伸出援手,幫助艾麗西亞從窗戶逃了出去,但他自己沒有離開,轉身繼續在走廊裏遊蕩。
呼。
盧米埃爾大廳輕輕吐出一口氣——
如果本尼就是指代觀衆的話,那至少他們不會被刺痛,又或者說刺痛稍稍少一些。
本尼幫助了艾麗西亞。
而且,誰知道呢,本尼沒有離開的原因就是準備幫助更多人,剛剛那些怪異的觀感全部都是胡思亂想,也許格斯沒有這樣的創作意圖,完全是觀衆自己過度解讀。
說不定,本尼就是那個英雄。
腦海裏點亮一縷希望光芒,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些許。
橘色火光裏,埃裏克看到了魯斯先生。
魯斯正在疏散學生,讓他們盡快離開,一個轉身,他就看到了黑洞洞的槍口。
“……埃裏克。”
魯斯驚呆了。
埃裏克一步步靠近。
魯斯連連後退,“你在做什麽?放下槍!”
埃裏克朝天鳴槍,“我偏不。”
魯斯膝蓋發軟,跌倒在地上,“放下槍,我們好好談談。我們……”
埃裏克,“閉嘴!”
畫面一轉,學校之外,安森在人群裏持續穿行着。
學校正在冒煙,體育館方向爆炸了,所有人都聽到了動靜,現在全部都在往外跑,卻沒有完全離開——
沒有人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還以爲是火災之類的,一個兩個紛紛湊過來,好奇地圍觀這場熱鬧。
也許,安森是唯一例外。
眼神慌亂而茫然地注視着學校,氣喘籲籲腳步忙亂,一路在人群裏穿行,徹底喪失了反應能力,隻是在人群裏不斷尋找,藍色眼眸的焦點潰散開來。
然後。
停頓下來,深呼吸一口氣,靜靜地、就那樣靜靜地望向前方,等待一小會兒,這才舉起右手呼喊到。
“爸!”
一直到此時才吞咽一口唾沫,喉嚨幹澀得厲害。
安森往前迎了兩步,迎向父親。
父親一路跑了過來,“學校着火了。”顯然不明白狀況。
安森微不可見地彎腰一下,似乎膝蓋有些發軟,緊張消退之後,後續反應侵襲而來,但他很快站直起來,“你還好嗎?”
父親,“沒事。”細細打量安森,想要安慰一下安森,卻不知道應該開口說些什麽。
安森也不由看向學校,“我看見兩個家夥進去……”
砰,砰砰砰。
聲響伴随着尖叫聲,逃離學校建築的身影全部擁擠爲一團。
安森肩膀也縮了縮,“他們帶着黑色大袋子和迷彩裝備。”
“上帝……”父親下意識地抓住安森的手臂。
安森,“你剛剛去哪裏了?”
父親,“我隻是……”話語終究沒有能夠往下說,眼神閃躲開來,試圖給安森一個擁抱但還是無法挪動身體,“抱歉……”
安森看了父親一眼,什麽也沒說,重新看向正在冒煙的學校。
叮鈴鈴、叮鈴鈴——
學校火警響了。
本尼依舊在逆流而上,一個拐彎就看到了埃裏克和魯斯先生。
但本尼依舊沒有轉身,踮起腳尖,稍稍放輕聲音,持續靠近。
盧米埃爾大廳的呼吸一下被掐斷,心髒蹦到嗓子眼:
所以,安森不是救世主,本尼才是。
就是嘛,本尼怎麽可能是暗指麻木不仁對暴力視而不見的普通人呢?本尼應該是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卻在關鍵時刻敢于挺身而出的英雄,隐藏在普通人之中。
電影就如同千千萬萬好萊塢作品一樣,英雄最後時刻登場力挽狂瀾拯救世界,這樣的叙事早就習以爲常了,哪怕是聖丹斯電影節系的獨立電影也不例外,深深烙印在好萊塢的血脈裏,見怪不怪。
然而。
埃裏克注意到了動靜,一個轉身。
埃裏克看向本尼,本尼看向埃裏克。
砰。
埃裏克扣動扳機,本尼倒地,血流滿地。
整個盧米埃爾大廳陷入沉默,就連呼吸和心跳也全部被掐斷的沉默,宛若永遠不會着陸的自由落體一般,耳邊傳來獵獵風聲,一點一點将靈魂凍結成冰。
所有猜測所有想象,戛然而止。
然後,埃裏克轉身再次看向躺在地上的魯斯先生,魯斯的視線卻無法離開本尼,就這樣靜靜地、久久地注視着。
盧米埃爾大廳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