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安森沒有掩飾表情。
布拉德注意到了,他攤開雙手,笑容裏有些苦澀。
“你可以盡情表示驚訝或者震撼,我不介意,因爲我也覺得自己病入膏肓。”
呵呵。
布拉德輕笑一聲,開口之前,他覺得這是一種恥辱,他希望永遠埋葬徹底遺忘,祈禱那位助理不會告訴任何人,他想把這些秘密永久地帶入棺材;但開口之後,事情好像沒有那麽困難,反而有種釋然,不知不覺地,秘密就這樣沖破束縛說了出來。
他需要這樣的宣洩。
“事情還沒完。”
“我有些面子挂不住,于是質問那位助理,爲什麽不回複消息,至少她可以語音或者短信回複我一下,也許我是一個瘋子,但工作上的交流理所當然應該得到回應。”
“她說,周末不工作,她也有私生活。”
“她說,也許她無足輕重,但她拒絕被工作綁架,周一到周五,二十四小時,她随叫随到全天無休地忙碌,所以到了周末,她有權利關閉手機關閉電腦關閉郵箱,一直到周末再處理這些瑣事。”
“那些制片人和導演們全部都在度假在派對在玩耍,她拒絕把自己的生活出賣給那些來自地獄的魔鬼。”
“哈,哈哈。”
“她有自己的人生,她有自己的生活。”
“顯然,她不想不需要也不應該在周末應付一個演員的發瘋。”
笑着笑着,毫無預警地安靜下來。
“安森,我病了。”
“而且,病得不輕。我需要幫助。”
說完,布拉德扯了扯嘴角,臉部肌肉卻是一陣僵硬,笑不出來也哭不出來,糾結猙獰的眉宇之間流露出一抹唏噓和苦澀。
陽光,依舊明亮。
天空,依舊遼闊。
布拉德靜靜地沐浴在光暈裏,卻前所未有得脆弱,似乎随時可能被那團金色光暈吞噬并且摧毀一般,那些落寞和茫然悄無聲息地在空氣裏蔓延開來。
有時候,安森難以分辨,他們是名利場的勝利者還是受害者,亦或者說,既是勝利者又是受害者。
安森沒有開口,因爲他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麽,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夠幫上忙——
又或者說,是否應該幫忙。
布拉德揉了揉太陽穴,深深呼吸一口氣。
“我不知道,我不認識自己,我也不明白自己,我覺得自己好像一個神經病。”
“這是我渴望的一切,至少是我以爲自己渴望的,但到頭來,我卻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渴望什麽,我隻是……”
安森輕輕吐出一口氣,“你渴望成爲世界上最著名的演員,這樣每個人都會愛你,崇拜伱擁護你膜拜你牢牢銘記你,永垂不朽;但同時,又害怕你恐懼你,他們不會以任何方式批判你,因爲他們需要一直仰視你。”
布拉德注視着安森,愣住了。
安森,“我也一樣。”
“我和你沒有什麽區别,這就是我們渴望的生活,孜孜不倦地攀登名利場這座高峰,越來越高,一直到隻剩下自己孑然一身。”
安森沒有高高在上地批判和審視,他不認爲自己有多少清高和驕傲。
毫無預警地,布拉德就崩潰了,肩膀重重耷拉下來。
“但是,某個瞬間開始,我,我不知道,我突然之間就一無所有了。”
“沒有朋友。”
“我想念你,我想念克裏斯想念詹姆斯,我想念那個因爲海登的不告而别怒不可遏卻依舊真心誠意相信友誼的自己。”
“安森,我想找回我自己。”
語無倫次,含糊不清。
也許,正如布拉德所說,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渴望什麽又在尋找什麽,他迷失了方向,深深地陷入黑暗裏。
布拉德擡起手來,狼狽地揉了揉眼睛,掩飾自己的悲傷和掙紮,努力展露一個笑容。
“安森,我想念我的朋友。”
一直以來,苦苦追尋,全力狂奔,布拉德卻從來不曾真正停下腳步回顧自己,冷靜下來好好思考一下:
這些,真的是你想要的嗎?
“我想和你們坐在後花園裏整個下午無所事事地煩惱着閑聊着,我想花費時間和那些生活裏真實的人們分享真實的生活,我想抓住一些真實的東西。”
“不是一個虛無缥缈的名譽和聲望,也不是一堆互相吹捧互相恭維卻在轉身之後徹底遺忘的工具人。”
“我想……”
深呼吸一口氣。
“我想坐下來,我想知道你們最近在忙碌一些什麽,克裏斯呢?你們依舊單身嗎?詹姆斯那家夥依舊每天更換一個伴侶嗎?我強烈懷疑他有這方面的瘾症。”
“安森,我懷念以前的生活。”
話語,似乎沒有說完,但布拉德也沒有繼續說下去,懸浮在半空,不上不下地卡在那裏,滿眼落寞。
在布拉德的注視裏,安森輕輕吐出一口氣,舌尖之上滿滿都是錯雜,一時之間難以簡單描述出來。
“……謝謝。”
安森說。
“謝謝你的坦誠,布拉德,我真的需要這樣的時刻。”
“你知道,我一直相信人生是漫長的也是孤獨的,我們孑然一身地來到這個世界,又孑然一身地離開。”
“在這段旅途裏,我們會遇見形形色色的人們,有些是擦肩而過的陌生人,有些則是從頭到尾都不對付的敵人,有些還是志同道合并肩前行的朋友。”
“但重點在于,我們終究會分開。”
“因爲各式各樣的原因,哪怕是最親近最緊密的夥伴,終究隻能陪伴彼此一段路,然後各自繼續前行,踏上自己人生的道路。歸根結底,我們需要自己完成這段旅程。”
“人生,終究是孤獨的。”
“但是。”
安森話題微微一停,嘴角的笑容輕輕上揚起來。
“但是,這裏也有區别,有些人并肩前行的旅程長一些,有些則短一些。”
“我真心實意地希望,我們相伴前行的旅程能夠長一些。還記得海登不告而别的時候,我們和克裏斯一起站在那裏揣測着,一邊預測最糟糕的結果,一邊安慰自己不會發生。”
“那時候,我以爲我們會一直走下去,名利場這個巴掌大小的地方着實太孤獨了。”
“後來,我擔心你成爲那種短暫相處一小段時間之後終究因爲分歧分道揚镳的朋友,我不想你隻是陪伴我走一段路而已,我真心希望這段友情能夠再持續一會兒。”
如此樸素如此簡單的話語,卻狠狠擊中了布拉德。
布拉德有些狼狽地轉移視線,匆忙掩飾自己的狼狽和窘迫,卻還是控制不住,眼眶微微泛紅起來。
“所以,謝謝,謝謝你今天願意前來說了這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