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手捂住臉頰,用指尖的溫熱捂住眼睛,在溫熱奪眶而出之前阻止事情的發生,竭盡全力控制自己。
赫。
深深地、深深地吸一口氣。
但是。
就這樣定格。
吸氣,卻沒有吐氣。
捂住眼睛的手指在微微顫抖,肩膀和手臂線條已經緊繃到了極緻,用盡全身力氣試圖控制自己。
因爲。
這一口氣一旦吐出來,淚水似乎就會跟着決堤。
他以爲自己已經控制住了,他以爲自己根本沒有特别想法,他以爲自己隻是需要一點空間放松一下。
卻沒有想到……
那些錯雜那些洶湧,毫無預警地就沖破了防線。
然後,他就如同木頭人一般,愣愣地站在原地。
畫面,再次靜止——
不止安森,阿曆克斯和埃裏克也不由屏住呼吸,哪怕用盡全身力氣控制,但眼眶還是微微濕潤起來。
是悲傷嗎?憤怒嗎?痛苦嗎?
是,但也不是。
就是一種迷惘,深深的無力和無言的苦悶交織在一起,不知所措又茫然若失,明明沒有特别的悲傷,卻無法控制地眼眶泛淚,種種思緒交織錯雜。
一次憋氣,卻好像把腦袋埋在水裏一般,眼淚無聲地消融在水裏,除了自己之外,沒有人能看得出來。
那股情緒的力量,無聲卻洶湧。
一直到此時才明白,其實,表演不一定必須被看到。
拍攝“貓鼠遊戲”的時候,特寫畫面鎖定臉龐和眼睛,那些情緒那些拉扯那些洶湧,一五一十地展現,甚至每一個細節都在鏡頭裏呈現,昭告天下。
表演的炸裂與沖擊,撲面而來。
但現在卻不是。
同樣是特寫鏡頭,卻看不到表情也看不到眼神,不僅用雙手捂住臉頰,甚至還是側臉,一切都隐藏起來,然而又以另外一種方式牢牢抓住鏡頭焦點。
這,也是格斯一直在尋找的——
一種狀态。一種感覺。
難以想象,沒有台詞沒有情節,但這樣一組長鏡頭卻能夠将鏡頭的力量推向一個全新層次。
這就是道格瑪95所倡導的嗎?
電影,一直都是關于鏡頭的。
正如那句話所說,劇集是編劇的藝術、戲劇是演員的藝術、電影則是導演的藝術,在情節和演員之外,導演通過鏡頭呈現出來的視聽體驗才是電影的最大魅力。
而此時,格斯終于找到他一直苦苦尋覓的狀态了。
沒有表演,沒有雕琢,一切渾然天成,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如同電影打破現實與虛幻的界線一般,演員和角色之間的界線也已經消失,戲劇與真實完美融爲一體,一種足以讓靈魂戰栗的力量正在萌芽。
畫面裏,一次深呼吸,卻仿佛看不到盡頭一般。
一秒。兩秒。三秒。
安森保持着吸氣狀态,試圖摁下暫停鍵,許久許久,卻終究還是沒有能夠控制住自己。
格斯似乎能夠看到安森眼角閃過的一抹淺淺淚光,但還沒有來得及細細分辨,安森馬上用指尖擦拭掉。
長長吐出一口氣,然後再次深呼吸,繼續控制住自己。
雙手緊緊地牢牢地捂住臉龐,嚴嚴實實遮擋住巴掌大小臉孔之上的一切表情,眉宇之間流露出一絲掙紮的崩潰,硬生生地在懸崖邊上勒緊缰繩。
怎麽辦。
他應該怎麽辦?
生活有那麽多問号,幾乎就要把他淹沒到喘不過氣來,他卻沒有任何答案,甚至沒有辦法冷靜思考,隻是如同倉鼠般,一直在原地奔跑。
一片茫然。
有時候,他真的想要一走了之,丢下這一團爛攤子;但有時候,他又忍不住擔心父親,終究不忍心。
有時候,他隻是想要忘記這一切,繼續當一個孩子;但有時候,他又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是一個孩子了。
有時候,他想着如果一切都沒有發生、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如果他可以沒心沒肺地無視那些受害者、如果他可以自私自利地追逐幸福、如果生活可以簡單一些……
如果生活像數學題一樣,每一道問題都有一個公式和一個答案就好了。
再次,吸氣。
停頓。
如同摁下暫停鍵一般,隻要不把這口氣吐出去,時間就不會繼續前行;隻要堅持得夠久,願望就會實現;隻要繼續躲在這裏,就能夠變得刀槍不入。
在憋氣的短暫時間裏,世界安靜下來,那些嘈雜和喧嚣全部消失。
然後。
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似乎把那些沉悶與煩躁全部吐出去,肩膀和手臂的緊繃也跟着長長地放松下來,悶悶地低垂腦袋,長長的發絲垂墜下來遮擋住臉龐的表情,一抹看不見的陰郁和悲傷落在肩膀上。
重新找回呼吸的平穩。
終于,終于稍稍平靜些許。
匆匆忙忙地擡起雙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假裝有沙子進眼睛一般。
“嘿,哈啰。”
身後傳來一聲招呼,他下意識地用雙手快速揉了揉臉頰,緊張而慌亂,稍稍側身小心翼翼地往後一看,這次看到了女孩的身影。
一個不速之客,艾麗西亞。
“嗨。”安森回應了一句。
馬上轉過身來,吸了吸鼻子,低垂腦袋,用垂墜下來的發絲當作面具,掩飾自己臉頰上殘留的狼狽。
竭盡全力地假裝相安無事。
卻沒有想到,艾麗西亞直接走了過來。
安森手忙腳亂地擦拭眼睛、擦拭臉龐,快速整理自己;但動作還是慢了半拍,艾麗西亞已經過來了。
艾麗西亞注意到安森的動作,連帶着腳步也放輕下來,微微歪頭看向安森,溫柔地将他的頭發撩起,“怎麽了?”
安森鼓起勇氣迎向艾麗西亞的目光,雲淡風輕地掩飾道,“沒有什麽。”
艾麗西亞看到安森微微泛紅的雙眼,“你哭了?”
那聲音,輕盈而溫柔,宛若冬日清晨撕破夜色的第一縷暖陽。
安森:……
“是。”
稍稍停頓片刻,安森輕輕聳肩,沒有否認。
但低垂眼睛,竭盡全力地故作泰然,盡可能淡化一些。
艾麗西亞擔憂地看着安森,“發生了什麽糟心事嗎?”
安森愣住了——
他應該如何解釋呢?又應該從哪裏開始解釋呢?
擡頭望着天花闆,認真想了想,還是沒有答案,“我不知道。”
艾麗西亞細細打量安森一會兒,一個沖動,一種原始的沖動,踮起腳尖在安森的臉頰上輕輕一吻,不帶任何情愫,隻是一個安慰。
和擁抱一樣。
唇瓣,仿佛蝴蝶落在陽光灑落的第一枚綠芽之上一般,淡淡的溫暖和生機悄然綻放,短暫一觸就已經分開,卻讓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唯恐驚動那隻蝴蝶,瞪大眼睛注視着色彩斑斓的蝴蝶翅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