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裏斯正在後撤——
鏡頭,将整條走廊盡收眼底,整個空間顯得幽長而空曠,教學樓入口大門的光線确保走廊不會昏暗,但走廊兩側沒有窗戶,縱線上的光線更是讓筆直筆直的走廊宛若隧道一般順着盡頭無限延伸。
然後,一個身影走出辦公室,打破隧道的平靜。
是安森。
把車鑰匙留在教室辦公室前台,安森轉身徑直離開,拖着書包、提着外套,沿着學校走廊前行。
靜靜地,沒有開口,也沒有表情。
微微挺直腰杆,試圖打直後背,才走出去兩步,沒有忍住,又再次打開肩膀挺直腰杆,稍稍打起精神來,但書包和外套依舊有氣無力地耷拉下來。
一個小小的動作就能夠看出他的心煩意亂。
盡管一直試圖振作,但煩悶始終如同毛線一般囤積在胸口,揮之不去;試圖宣洩出來,卻又無力地耷拉下來。
清潔工正在旁邊清理走廊,後面還有學生在遊蕩,然而他始終目不斜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略顯出神。
卻也隻是短短一瞬,視線焦點快速重新凝聚起來。
走着,就這樣慢慢走着,仿佛走在一條看不見出口的隧道裏,漫無目的地走着,卻不知道自己正在前進還是後退,恍惚之間也已經忘記自己的位置,一路走到盡頭,一直到精疲力竭爲止。
哈裏斯踮起腳尖,放輕腳步,一路後撤,在旁人的幫助下,一個拐彎進入走廊右側空蕩蕩的房間,持續後撤,提前一步在房間靠牆的位置占據位置,搶先卡住角度,屏住呼吸,耐心等待。
等待,還是在等待。
然而,安森遲遲沒有出現。
安森依舊在走廊裏。
即使沒有攝像機,安森也依舊在漫步。
去沉浸、去感受、去體驗,不是表演,而是一種狀态。
此前在拍攝“貓鼠遊戲”的時候,安森曾經經曆過人戲合一的狀态,自己的經曆演變爲一種情感沖擊,那些情緒的釋放在鏡頭面前引爆表演的能量。
那是安森第一次體驗體驗派/方法派表演。
但眼前,則不同。
不是一種表演,而是一種沉浸。
在這一刻,他不是任何人,他就是安森,前世的安森。
重新回到他的十七歲/二十五歲。
漫無目的地行走着,腦海裏似乎有着無數思緒和煩惱,卻又無法展開任何思考,又煩躁又迷茫、又困惑又失落,恍惚之間就迷失在這條走廊裏。
這着實荒謬,不是嗎?
筆直筆直的走廊而已,卻如同茂密昏暗的森林,走着走着就迷失了方向。
整個世界,沒有一絲雜音,隻有安森的青春在潺潺流動,時而安靜時而嘈雜、時而湍急時而平緩。
阿曆克斯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安森——
難以想象,這樣一個平靜的場景居然具有這樣一種吸引力。
如果不是自己親身經曆,有人告訴他,靜靜地看着一個人走路也能夠感受到影像的力量,他可能會笑得非常大聲;但現在,他确實正在感受這股撲面而來的力量。
宛若漩渦一般,把所有思緒卷入其中。
但是。
這一幕,沒有被攝像機記錄下來,真的沒有關系嗎?
整個劇組就隻有一台攝像機,此時在哈裏斯手裏,這是阿曆克斯第一次産生困惑,爲什麽電影不多拿幾台攝像機呢?觀衆們真的不應該錯過這一幕。
下意識地,阿曆克斯瞥了格斯一眼——
格斯滿臉平靜,視線落在監視器上,也就是哈裏斯的鏡頭,在那個空鏡裏靜靜等待安森的出現。
然後。
安森意識到自己應該停止,他需要靜靜。
他胡亂地把外套卷成一團,塞到書包裏,左右看了看,卻沒有前往教室,而是一拐進入學生課外活動室。
探頭看了一眼,裏面空無一人。
哈裏斯:來了。
哈裏斯完全屏住呼吸,貼着牆壁,竭盡全力隐藏自己,哪怕他知道自己笨重的身體根本無法隐藏,他也還是兢兢業業地吸緊肚子,消滅自己的存在感。
鏡頭,一動不動地瞄準安森。
眼前的安森,一切如常,表面看起來沒有任何特别,沒有情緒洶湧沒有演技炸裂,剛剛走廊長鏡頭過後繼續前行的孤獨和掙紮也沒有呈現出來,阿曆克斯擔心的一幕還是發生了:
安森的表演,并沒有進入鏡頭。
就在阿曆克斯扼腕遺憾的時候,格斯和哈裏斯絲毫不着急,全神貫注地注視着畫面,心神與鏡頭完美融合在一起。
卻見。
安森随手把書包丢在門口,徑直進去,一路朝着攝像機鏡頭筆直前行,似乎在漫步又似乎在逃跑。
然後,安森擡起頭來,微微擡起下颌,眼神漫無目的地掃視着,試圖尋找焦點,卻顯得有些慌亂,鏡頭裏的那張側臉無法正面看到湛藍色的眼眸,卻能夠捕捉到眼神搖擺晃動的迷茫,心緒紛亂。
随随便便找到一個目标,定格,重新凝聚焦點。
卻沒有松一口氣,反而是僵硬在那兒。
也就是這短暫的刹那——
前面那些漫步的茫然和困惑、那些無聲的嘈雜和洶湧,轉瞬即逝地在鏡頭裏定格,明明隻是刹那間的接觸,卻仿佛能夠看到時間的力量。
哪怕鏡頭沒有聚焦,哪怕完全在觀衆的視線之外,但道格瑪95的拍攝方式,沒有運用剪輯完成銜接,而是耐心等待時間的流逝,力量一點一點凝聚起來。
終究,不會被辜負。
而且,更加濃縮更加洶湧,宛若撲面而來的一記直拳。
原來,電影還可以這樣拍攝。
原來,表演還有這樣的呈現方式。
鏡頭前。
安森擡起下颌,本來隻是需要一個借口轉移注意力,試圖讓腦海裏的聲音安靜下來,卻在看到懸壁上那幅攝影作品的時候停了下來:
一片汪洋。
其實,攝影作品并不出色,和教師辦公室裏那幅夏威夷照片一樣,更像是批量印刷的劣質作品;但此時,他的視線卻忍不住探索那片汪洋背後的深邃。
蔚藍。遼闊。空曠。
整個世界顯得格外安靜,似乎可以聽到塵埃緩緩沉澱下落的聲響,仿佛可以聽見海風輕輕吹拂掠過的聲響,腦海裏思緒熙熙攘攘翻湧的聲響忽然之間變得清晰起來,演變爲耳膜之上的一片轟鳴。
毫無預警地,眼睛一片溫熱。
哦,上帝。
他連忙擡起雙手捂住眼睛,用手指的溫熱覆蓋着雙眼,牢牢地閉上眼睛,在濕潤洶湧而出之前搶先一步攔截,然後——
深呼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