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視器前,史蒂文-斯皮爾伯格聚精會神地注視着屏幕,柔和的光線輕盈地落在安森的睫毛之上,宛若蝴蝶翅膀一般輕輕扇動。
一個停頓,一個回頭,一個低眼,一個休止符。
也就是這短短瞬間裏的反應,卻輕輕拉扯着心髒,淡淡的苦澀泛了出來,語言所無法描述的錯雜。
在這一刻,史蒂文看到了自己,他看到了小弗蘭克也看到了自己——
其實,他們都懂。
父母以爲他們還是孩子,什麽都不懂,但事實并非如此,也許他們是孩子但不代表他們一無所知。
他們知道風暴即将來臨,他們知道家庭已經搖搖欲墜,但他們不知道應該怎麽辦,在他們短短的人生裏從來沒有面對如此難題,即使想要解決也無從入手,于是他們隻能如同鴕鳥一般埋起腦袋,然後小心翼翼地維持正常暗暗祈禱,隻要自己不戳破事實,那麽末日就不會到來。
那些苦澀,那些掙紮,那些恐懼。
宛若易碎的蝴蝶翅膀一般,在狂風驟雨裏微弱而倔強地扇動着,然後……一點一點地,支離破碎。
史蒂文愣住了。
他的關注重點,始終是構圖是運鏡是燈光是畫面,表演的事情交給演員就好,他着實沒有必要幹涉他人的專業。
但現在,他在那雙湛藍眼眸裏,看到了一個搖搖欲墜的世界。
不由地,史蒂文就這樣停頓在原地。
“不,我沒有認爲你忘記了。”
小弗蘭克試圖掩飾太平,慌亂和局促重新沉澱下去,繼續小心翼翼地翻着煎餅。
然後,史蒂文就注意到鏡頭裏克裏斯托弗出現一個明顯的停頓——
接戲沒有接上?
怎麽可能,克裏斯托弗這樣的老演員不可能出現如此偏差。
更何況,克裏斯托弗是典型的表現派演技。
表現派和方法派最大的區别就在于:
方法派講究“失控”,把自己交給角色,跟随角色自己的棱角和個性去展現劇情,他們相信角色是擁有生命力的,自己會呼吸會思考會發展出劇情。
表現派講究“控制”,演員需要完全控制局面,以自己的冷靜去安排、規劃、呈現,包括表演的分寸,不允許意外的出現,越優秀的演員控制就越精準,甚至能夠精準到眼眶含淚就是含淚絕對不會落淚。
不管安森表現如何,克裏斯托弗都不可能失控,看看舞台劇演員就知道了,即使出現意外也不會暫停表演。
而且,安森的表演是細膩而内斂的,并沒有生猛地釋放出能量,克裏斯托弗也不至于被震撼到呆愣——
沒有那麽誇張,真的沒有。
那麽,克裏斯托弗是怎麽回事?
史蒂文腦海裏的思緒也就是一閃而過,因爲克裏斯托弗的停頓非常細微也非常短暫,然後他就行動了。
肩膀和腳步微微僵硬,再次開口的時候微微擡高音量,聲音和肢體的反差微妙地制造出一種生澀感——
愧疚。悲傷。苦澀。
克裏斯托弗注意到了,他也注意到安森表演的細節處理,于是第一時間就用表演做出回應,展現老弗蘭克同樣錯雜的情緒。
此時再次回看,那一個停頓所展現出來的留白,和安森的那一個休止符交相輝映——
他們都意識到了暴風雨的來臨,一種不安籠罩心頭,但他們爲了維護家庭的和諧,雙雙選擇了粉飾太平。
整場戲,就這樣完整起來。
“我以你的名義開了個支票賬戶。”
老弗蘭克揚聲說道。
這讓小弗蘭克也愣了愣,有些羞澀有些窘迫卻依舊無法壓制自己的開心,關掉煤氣爐,放下湯勺,他轉身看向父親,卻又不敢靠近,站在原地踮起腳跟,偷偷掩飾上揚的嘴角,低聲嘟囔着聽不清楚的話語。
然後,老弗蘭克從自己随身的公文包裏掏出一疊支票本。
小弗蘭克往前跨了一大步,壓抑不住雀躍的心情,一下就出現在老弗蘭克面前,因爲太過突然以至于老弗蘭克擡頭看了一眼,此時他就看到兒子臉上羞澀卻幸福的笑容,這讓他的嘴角也輕輕上揚起來。
“我在賬戶裏存了二十五美元,随便你買什麽。”
小弗蘭克已經迫不及待地伸出雙手。
老弗蘭克就準備把支票本遞過去,卻在觸碰到小弗蘭克指尖之前又收回去,難得一見地用輕盈的語氣提醒道,“不要告訴伱母親。”
小弗蘭克乖乖點頭,“我不會的。”
老弗蘭克這才将支票本放進小弗蘭克的手裏。
小弗蘭克的腳跟如同踩着彈簧一般離開地面輕輕上下晃動着,低頭翻看着空白的支票本,笑容終于爬上嘴角,眼神和指尖流露出一抹留戀和亢奮,整整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重新擡頭看向老弗蘭克。
“謝謝,爸爸。”
小弗蘭克擡起的雙臂略顯拘謹,但還是擁抱住了父親。
也就是在這一刻,空氣完全安靜下來。
史蒂文也好,克裏斯托弗也罷,還有安森,以及現場工作人員,全部都能夠感受到一種微妙的溫情,宛若電流一般在指尖攢動——
一種屬于家庭的,同時也是屬于阿巴内爾父子之間的連接,以一種怪異而生澀的方式悄然建立起來。
然而,拍攝依舊沒有結束。
小弗蘭克松開懷抱,往後退了兩步,在餐桌旁邊坐了下來,“那家銀行不是拒絕給你貸款嗎?”
老弗蘭克沒有否認,滿臉坦然,“是的,他們都拒絕我了。”
小弗蘭克不由輕笑一聲,他可以聽出父親話語裏的自嘲,“那爲什麽還在那裏開戶?”
老弗蘭克拍拍兒子的肩膀,走到煤氣爐旁觀,繼續小弗蘭克剛剛進行到一半的工作,“因爲遲早你會用到銀行,貸款買房子、汽車,他們控制這些金錢。”
但是,老弗蘭克沒有聽到回應。
一個轉身,老弗蘭克就看到小弗蘭克打開支票本,視線根本挪不開,就好像拿到一個新奇的玩具般,一直在翻看着把玩着,格外專注。
老弗蘭克來到兒子的後面,支撐着他的肩膀,“這裏有五十張支票,小弗蘭克(Junior),這就意味着從今天開始……”
劇本裏,這裏是稱呼“弗蘭克”、而不是“Junior”的,但非常非常難得地,一貫以控制以精準爲準則的克裏斯托弗卻改動了台詞。
微不足道的一個細節,卻讓阿巴内爾父子的羁絆完成連接。
“……你就加入了他們的小俱樂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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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