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水之畔,以嶂木樹幹打造的結實木架矗立在河邊,足足有十數個之多。
這些木架之上都挂着數指粗的麻繩,原本棕黃的繩身之上隐約泛着令人心悸的暗紅色澤,那是以經年累月的鮮血澆灌之後,完全幹涸所形成的顔色。
巍峨的高台之下人頭攢動,一眼望不到邊,粗略望去,竟是密密麻麻地至少有數萬人之多,從河畔的木架與高台而起,延伸至了遠處的城莊村鎮,甚至就連四面八方通往此處大大小小的道路都站滿了人。
如此多的人聚在一處,檐河之畔卻是安靜無比,落針可聞,幾乎所有的目光都望着巍峨高台之上那身着祭司長袍的陰鸷老者,目光之中蘊藏着懼畏、虔誠、驚恐、擔憂、慶幸等等諸多複雜無比的情緒。
他們的目光雖然是望着祭司老者,可是其中的情緒,卻是沖着這檐河而發。
“檐河毗鄰大海,乃是滄海最大的一條支流,這些日子裏河水連漲,汛期将至,我等塗山子民又該給河神上貢品了。”
祭司老者拄着手中的蛇頭杖,歎了口氣,聲音雖然不大,可在這安靜無比的環境之下,還是極爲清晰地傳出了很遠。
諸多村民望向呼嘯奔騰的檐河,隻見那大河之水咆哮嘶吼,時不時地有惡浪洶湧而至,打濕了許多村民所穿的布鞋,使得他們連連朝着身後退去。
祭司老者側過頭,朝着身旁道:“王裏長,這次的貢品都準備好了麽?”
王裏長微微颔首,沉聲道:“早在數日之前便已經安排妥當,老祭司,辛苦你了。”
祭司老者陰鸷的面龐上極爲違和地露出些許悲憫之色,道:“隻盼着河神收了貢品,水災不再侵害塗山子民,我這把老骨頭也死而無憾了,隻是可惜了這些孩子……”
正說話之間,一些持着刀劍的健壯村民押着十餘個約麽七八歲的孩童自遠處走來,其所經過之處,所有的村民都是默默地讓開了道路,與此同時,方才鴉雀無聲的河邊亦是響起了這些孩童無助的哭喊之聲。
祭司老者朝着高台之下遙遙看了一眼,搖頭道:“這可怎麽得了,王裏長,若是驚擾了河神,隻怕……”
王裏長面色微冷,朝着身旁的村民使了個眼色,這些村民心領神會,急忙分開人群,朝着押解那些孩童的持刀村民走去。
不多時候,這些孩童的口中便都被塞入了布條,一個個漲紅了臉,蓄滿淚水的目光之中滿是絕望之色。
許多旁觀的村民都露出了不忍之意,紛紛側過頭去,不敢再看。
“我的孩子!祭司大人,求你放了她罷!”
撕心裂肺的哭泣之音傳遍四野,諸多村民的目光随之望去,隻見那高台之下,一個約麽二十餘歲的年輕婦人跪在堅硬的石闆地上,朝着台上的祭司不斷地磕着頭,滿臉淚水與血迹還有泥土混合在一處,已經看不清其本來的容貌。
王裏長面色一沉,剛要命令身旁的村民将年輕婦人架走,老祭司卻是擺了擺手,阻止了他。
“先去扶住她。”
老祭司吩咐了一句,然後便拄着蛇頭拐杖,轉過身順着石階,朝着高台之下顫顫巍巍地走去。
王裏長趕忙上前扶着老祭司,眼神示意之下,數個村民快步走下高台,将那滿臉是血的年輕婦人扶起了身。
檐河之畔再次變得鴉雀無聲,所有村民的目光都是朝着此處望了過來。
老祭司下了高台,走到年輕婦人身前,溫和問道:“你是哪裏人氏?”
年輕婦人伸起滿是補丁的布衣袖子抹了把臉,額頭上的傷口還在緩緩滲着鮮血,鼻涕眼淚一股腦地流了下來,泣聲道:“祭司大人,我家在塗山腳下的劉家村,孩子自生下來便沒了爹,這些年是我每日裏做三份工,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她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旁邊的村民遞上沾了水的毛巾,幫年輕婦人擦了擦臉,露出了她那由于忍饑挨餓而有些發黃的臉頰。
那押解孩童的諸多村民堪堪行至高台之下,此時皆是站住了腳,望向了這邊。
老祭司歎了口氣,道:“伱可知道這些裏面哪個是你的孩子?”
年輕婦人轉過頭去,定睛看下,三步并作兩步跑到一個女童身側,抱着她便嚎啕大哭起來。
見她哭的傷心,四周的村民亦是心有不忍,可卻自始至終都無人開口說話。
“把那孩子口中的布條拿出來。”
老祭司道。
王裏長猶豫片刻,道:“祭司大人,時辰已經不早了……”
老祭司擺了擺手。
王裏長見狀,亦是不再開口,朝着身側村民吩咐一句,當下便有人上前,一把扯下了女童口中的布條。
“娘!”
“我的兒啊!”
女童與年輕婦人抱作一團,涕淚橫流,一時之間哭的昏天黑地,教聞者落淚、見者傷神。
待她們哭的差不多了,老祭司拄着蛇頭拐杖走上前去,望着女童烏溜溜的大眼睛,溫和道:“可是餓了麽?”
女童有些懼畏地向後縮了縮,窩在年輕婦人懷裏,不敢說話。
年輕婦人抱着她的頭,柔聲安慰道:“祭司大人是塗山最爲年長之人,不是壞人。”
女童用力搖了搖頭,聲音清脆:“他是老壞人!他要把我們送到河裏去!”
此言落罷,諸多村民皆是面露不虞之色,此前目中的不忍之意亦是消散了許多。
王裏長更是呵斥道:“竟敢對祭司大人不敬!莫要在此胡言亂語!”
老祭司擺了擺手,轉頭朝着年輕婦人道:“每隔二十年,便是檐河的汛期,此事你可知曉麽?”
年輕婦人猶豫片刻,點頭道:“村婦知道。”
老祭司指了指身後塗山界的村莊城鎮,又道:“二十年前,我等不曾找到時辰符合的孩子,最後沒有向河神獻上貢品,後來發生了什麽,你又知曉麽?”
年輕婦人的面色逐漸變得慘白,沉默許久之後,才開口道:“那年我正是九歲記事之時,隐約記得大河震怒,洪水泛濫,淹沒了塗山足足數十個村莊城鎮。”
老祭司點了點頭,道:“僅僅那一場水災,便淹死了數不清的父老鄉親,莊稼田地更是毀于一旦,村民們啃樹皮、吃草根,就連山裏的老樹都砍了一小半,又餓死了許多人,這才勉強熬過了如此艱難的二十年。”
聽到這裏,年輕婦人已是顫抖着失去血色的嘴唇,說不出話來。
老祭司又看向她懷中的女童,歎了一口氣,道:“這些孩子都是按照時辰精挑細選出來,若是少了一個,二十年前的悲劇隻怕又會重演,你雖然是村婦,看上去卻也算是個曉事的,到底是這孩子的命重要,還是這漫山遍野的塗山子民重要,你應當知曉。”
此言落罷,他蒼老的手臂又指向了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村民,繼續道,“這裏的鄉親們,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孩子,似這女娃一般大的孩童更是數不勝數,若是河神震怒,河水泛濫再起,你說這些鄉親們的孩子又能活下去幾個?”
聞聽此言,許多村民都是用力握緊了拳頭,神情複雜,沉默不語。
年輕婦人嗫嚅着嘴唇,卻說不出半句話來,隻是用力地抱着女童哭泣,不過片刻,淚水便流了一地,浸濕了衣衫。
下一刻,年輕婦人蓦地松開了雙手,神情之間滿是絕望,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一步沖出,朝着高台底部的石座用力撞了上去!
咣!
殷紅的鮮血四濺,顱骨破裂,其中隐約夾雜着些許骨中的白濁之物,灑落在了近處村民的衣衫之上!
“娘!”
那女童混合着淚痕與泥土的白皙小臉之上,碰巧被濺了一團溫熱濘濕夾雜着血絲的白濁之物,瞳孔急劇收縮,口中發出了尖厲至極的嘶叫,小臉皺成一團,眼白一翻,竟是直接昏厥了過去。
“這又是何必……”
“唉……”
見此情景,諸多村民之間蓦地爆發出一陣極爲短暫的喧嚣,卻在轉瞬之間又重新平息了下去。
“老祭司,時辰要到了。”
王裏長擡頭望着天色,神情之間有些焦急。
老祭司面目陰鸷,看了一眼地上年輕婦人失去氣息的屍身,搖了搖頭,道:“把這些貢品都綁在木架上罷。”
王裏長這才松了口氣,連忙吩咐身旁的村民湧上前來,将這些孩童分别綁在了檐河邊的木架之上,用粗麻繩捆緊,使其根本掙脫不得。
水浪咆哮翻騰,時不時地漫湧上來,浸濕了這些孩童的鞋襪,使他們目中的驚恐絕望之色更甚,可是無論其如何扭動,都始終無法掙脫系的嚴嚴實實的粗麻繩。
“都退後些。”
老祭司拄着蛇頭拐杖,亦是擡起頭來,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天色,“王裏長,動手罷。”
四面八方的村民如潮水般朝着高台後面退去,隻有王裏長與那些持着刀劍的健壯村民快步上前分散開來,每個人都分别朝着一個捆綁着孩童的木架走去。
“時辰到了。”
老祭司歎了口氣。
王裏長目光一冷,道:“動手!”
那些健壯的村民顯然是早有準備,皆是取出一塊黑布蒙在臉上,随後便紛紛舉起手中的利刃,狠狠砍向了那些孩童細嫩的脖頸!
鮮血四濺!
足足十餘顆幼小的頭顱應聲而落,斷首的脖頸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殷紅的鮮血,由于口中塞着布條之故,這些孩童竟是到死都連半點聲音都不曾發出來。
方才那女童的頭顱亦是滾到了檐河邊緣,不多時候便被水浪打濕了頭發,無神的雙眼睜的老大,黑白分明的瞳孔之間浸着猩紅的血絲,仿佛在冷冷地望着這些塗山界的村民。
轟!
蓦然之間,惡浪驟起!
翻騰的水浪逐漸化作了一輪瀚水旋渦,其中散發着難以言明的可怕氣息!
下一刻,大河之上有煌煌神音轟鳴而落,毫光綻放,一尊身着雲紋玄衣神袍、頭戴垂珠冠冕的持杖神靈在那旋渦中央顯化而出,神光浩蕩之間,一雙泛着神光的雙眸靜靜地俯視着跪了一地的塗山子民。
“河神在上,願佑我塗山子民不受水災之苦,永世安康!”
老祭司放下蛇頭拐杖,亦是顫顫巍巍地跪了下來。
那神光激蕩的河神并未理會于他,而是掃了一眼下方的十餘個孩童頭顱,袍袖翻起,滾滾惡浪卷過,徑直将其攝了過來,嘴巴瞬間張到極大,一口便盡數吞入了嘴中。
“實是美味,就是顱骨硬了些,一并嚼碎了吞下肚罷。”
寬袍大袖的河神神情威嚴,三兩下就将那十餘個孩童頭顱嚼爛咽了下去,随後還不自覺地打了個飽嗝兒,殘留的血腥氣息自唇邊滲出,使其不自覺地舔了舔嘴唇。
老祭司擡頭仰望着檐河神靈,祈道:“神靈在上,可否先行收了神通,若是再這樣下去,隻怕水災即刻便至了!”
諸多村民亦是神情絕望,紛紛磕頭祈求。
河神怔了一怔,下意識地回頭一望,瞳孔不由得微微收縮起來。
方才自己所現身的瀚水旋渦不僅沒有消失,此時竟然反而變得更大了些!
“我明明已經消去了顯化神通,這怎麽可能?!”
河神一甩玄衣大袖,踏浪行至已經膨脹到數十丈方圓的旋渦之前,神情變得愈加驚駭!
随着瀚水旋渦急速漲大,下方的檐河之水亦是随之奔騰咆哮,短短數息工夫已是将數十個靠得近些的村民卷了進去!
轟!
數息之後,在河神震駭不已的目光之下,那瀚水旋渦終于不再漲大,而是徑直爆裂開來!
無數水花漫天飛散,落入了大河之間,下方瘋狂漫卷的檐河之水亦是逐漸停息,緩緩褪了回去。
“潮音道兄,若不是此處剛好有着傳送神通的波動,我等欲要穿過這大千世界的界壁,還要好生費上一番工夫。”
水浪散去,兩道身影由透明之态逐漸凝實,顯現而出。
其中那身着烏黑道袍的俊朗青年面帶笑意,張開雙臂,仰望着碧藍的天穹,“這等雀躍的元氣,如此清香的氣息,更是沒有命鎖的禁锢……我自命界誕生至今也有千百年時光,卻從來都不曾體會過這般舒适的感覺……”
在其身側,那身着金線白袍的清美少年眸光晦暗,并未理會于他,而是徑直望向了寬袍大袖的玄衣河神,神情微變,道:“山河土地的敕守神靈,不該是這般才對……”
方才不可一世的玄衣河神被那白袍少年目光一掃,忍不住渾身上下都打了個寒顫,隻感覺自己體内那微薄的神力瘋狂竄動,甚至已經到了臨近崩潰的邊緣!
白袍少年的身形驟然消散,下一刻便徑直出現在了玄衣河神身側,其伸出手掌搭在玄衣河神顫抖的手臂之上,根本未曾在意面色慘白的玄衣河神。
探察片刻之後,其眉頭皺的愈加緊,喃喃道:“難道就連天地規則都被更改了麽……”
玄衣河神幾乎要哭出聲來,顫聲道:“上神饒命!我是得了敕旨的檐河正神,若無上庭的法旨,上神萬萬不能殺我!”
“上庭?!”
聽到這兩個字,季月年眸光微冷,“此界有辟臨洲、滄流洲、泠月洲,此處是哪一洲?”
玄衣河神定了定神,口中道:“此處乃是辟臨洲邊緣的塗山界,毗鄰滄海,難道上神當真不知麽?”
失魂道人行至近前,看了一眼寬袍大袖的河神,道:“潮音道兄,如今境況如何?”
下方的數萬塗山子民早已被諸多變故驚嚇數次,此時已是遠遠散了開去,極是懼畏地朝着此處望來。
季月年并未開口,而是朝着玄衣河神冷聲道:“那‘上庭’有多少年歲了?”
玄衣河神察覺到其語氣之中的冰冷寒意,顫了一顫,道:“根據記載,應當已有三十個元會了……”
“簡直放肆!”
季月年目光更冷,心火燃燒之間,那身後的檐河之水轟鳴而起,竟是洶湧咆哮着滔天而上,頃刻間便炸裂開了無數龐大無比的水花!
失魂道人意識到了此事蹊跷,神情肅然了不少,道:“潮音道兄,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季月年擡起頭來,望着高不可及的浩渺天穹,道:“此界有三洲兩海,其大小約麽與州天的東勝神洲相差仿佛,在三洲兩海之上,太陰神女親自以州天月輪之力映落至此,再以諸多銀河珍材煉制了九重天阙,喚作‘泠月天宮’。”
“此‘泠月天宮’乃是太陰神女爲我入主此界所留,如今觀來,此天庭已經被此界生靈鸠占鵲巢,占爲己有,甚至将自己當做了此界之主。”
聞聽此言,失魂道人疑惑道:“這般說來,此界的生靈當真該死,可那太陰神女殿下當初映出泠月天庭之時,便不曾想到這一層變故麽?”
季月年的神色有些沉凝,道:“這正是我驚訝之所在,按照神女殿下的估算,此界開辟至今,其自身界内的時間應當隻有十個元會左右,可根據這河神所述,此界卻已經度過了足足數十個元會之久。其中應當是發生了一些未知之事,導緻此界的界内光陰流速加快,以至于其中的生靈修業有成,察覺到了九重天阙泠月天庭的存在。一旦占據泠月天庭,便是此界的天地共主,能夠掌控甚至更改此界規則。”
失魂道人啧啧道:“難怪那州天的神女殿下察覺不到此界界内境況,原來其中竟是有着如此一番緣故。”
季月年于高天之上收回目光,道:“其能夠掌控泠月天庭,至少都有着第六境的修業,再加上此界規則與天地共主的加持,其甚至都能被視爲一尊超脫境。以此推算,泠月天庭之中定然被其安插了數之不盡的仙神黨羽,我等還需從長計議才是。”
玄衣河神站在一旁,将這些殺頭的話都盡數聽到了耳中,哭喪着臉道:“上神,你便幹脆快些殺了我罷,若是教上庭知曉我這蝼蟻小神聽到了這些悖逆之言,隻怕我會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啊!”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心緒流轉之間,季月年神情微動,道:“此界難道有地獄存在麽,神女殿下倒是未曾提及過此事。”
玄衣河神隐約察覺到了一線生機,連忙道:“有!有!”
失魂道人看了季月年一眼,二人互相之間當下便有些心領神會,知曉這也許便是一個破局之法,随即便上前一把抓住了玄衣河神的寬袍衣領,惡狠狠道:“還不速速帶領道爺前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