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音澗。
荷花清池之畔。
冰冷清澈的池水微微蕩漾,清晰地倒映着澗中的青翠草色,雖然池中依舊偶有魚兒在水面之上雀躍而過,可卻再也無法在清池之中翻起半點水波。
“龍姬尊上。”
護山神靈走過山崖,行至荷花清池之前,微微低垂着頭,朝着掌珠龍姬恭敬行禮。
掌珠龍姬的身形有些單薄,靜靜地望着平靜無波的荷花清池,道:“可是那蓮池女仙之事?”
護山神靈的神情有些猶豫,沉默片刻之後,才點頭應道:“蓮池女仙在水鏡之淵口出妄言,言辭惡毒,龍姬尊上已經對其這般寬容,可她依舊對龍姬尊上百般羞辱,實在是令人心寒。”
掌珠龍姬持着楊柳枝,輕聲道:“随她去罷。”
此次護山神靈卻并未退下,而是擡首道:“那蓮池女仙方才開口道,若是龍姬尊上不将她放出來,她便……”
掌珠龍姬側過頭來,挽着手中的楊柳枝,挑了挑眉,道:“她便如何?”
護山神靈低聲道:“她便崩毀自己的天源真靈,将南海之秘昭告天下,玉石俱焚。”
“就連先天不隕的天源真靈都不要了麽……”
掌珠龍姬歎眸光晦暗,輕拂佛衣袍袖,“且退下罷,此事我自會處理。”
那護山神靈松了口氣,道:“尊上,小神便退下了。”
此言落罷,護山神靈便再次行過一禮,轉身離開了荷花清池。
掌珠龍姬心念動間,踏出一步,身周的光影扭曲變幻,頃刻之間便踏入了一座光滑如洗的熾白鏡淵。
這座鏡淵之中沒有時間與空間,隻有兩面燦白的水鏡,化作了此間世境的天與地。
任何生靈站在鏡淵之上,無論是仰頭還是低頭,都能望見腳下鏡面之中那永無止盡的連綿倒影。
“當初你初來洛迦山之時,還是我爲你引路,如今想來,當時真是瞎了眼,識人不明,皆是我之罪過!”
碧衫女仙恨恨地望着現出身來的掌珠龍姬,語氣之間滿是怨悔。
掌珠龍姬輕輕歎了口氣,道:“蓮池掌座,前時我已是與你說過了,我根本無意于南海佛尊之位,隻是如今的南海外有強敵虎視眈眈,内有靈機躁動之危,我收歸幾件南海至寶,乃是不得已而爲之。”
蓮池女仙愈加憤恨,咬牙道:“潮音澗六大佛子,在伱的多番布局之下三死兩廢,如今你已經将清濯紫金鈴、草編花籃、千葉蓮台以及羊脂玉淨瓶盡數取在手中,無需這般惺惺作态了。”
掌珠龍姬走近了些,靜靜地望着蓮池女仙的眼睛,道:“南海的佛家氣運如天般浩瀚,蓮池掌座,你且告訴我,若沒有這幾件至寶,以我的修業如何鎮壓此時的七境道場氣運?這般情境之下,稍有不慎,一旦氣運牽引、靈機洶湧,南海佛家源教的傾覆隻在朝夕之間,難道你當真不清楚麽?”
蓮池掌座提高了聲音,面色都有了些許漲紅:“可是潮音澗選定的六大佛子非死即傷,另外的三十尊佛子皆是外來勢力所薦,這樣下去,南海道統豈不是落在了他人手中?!”
掌珠龍姬搖了搖頭,道:“無論如何,當務之急都是用這幾件至寶将這座七境道場的氣運穩定下來,至于其餘之事,隻能事後再做補救。”
她轉過身去,将單薄的背影留給了蓮池女仙,聲音愈加輕了些,“更何況,潮音澗六大佛子,不是還剩了一個麽?”
蓮池掌座嗤笑一聲,道:“僅僅得傳一卷《渡靈佛咒》的季月年,拿什麽跟那些持有諸多至寶、渾身上下都是仙神之器的佛子争奪?”
掌珠龍姬側過頭來,望着蓮池掌座,道:“無論如何,其都是潮音澗選定的佛子,雖然已經銷聲匿迹許久,不過據我所知,如今其應當未曾隕滅。”
“若是其能夠前來南海普陀聖境,真正登臨第九佛子尊位,我便将草編花籃傳給他,吸引那另外三十尊佛子的注意。”
言至此處,掌珠龍姬重新轉過身來,眸光深邃如淵,“此前神魂重傷的觀心佛子已經被我接到了普陀聖山,如今南海氣運已經趨于穩定,待其傷勢轉好,我便傳下清濯紫金鈴與千葉蓮台,使其隐于暗處,待時機至時,再現身橫掃諸多佛子,入主潮音澗。”
蓮池女仙面露驚喜之色,道:“潮音澗的觀心佛子還活着?!”
掌珠龍姬點了點頭,道:“此事乃是南海絕密,知曉者不超過三人,若不是你在這裏鬧的太歡,我也不會将實情告知于你。”
蓮池女仙神情緩和了許多,面上竟是重新展現出了笑意:“有觀心佛子在,我便放心了。原來龍姬早有布局,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掌珠龍姬輕聲道:“還需委屈蓮池掌座一段時日,于鏡淵之中修養身心,在外人面前把這出戲演完。”
蓮池女仙笑道:“龍姬這是說的哪裏話來,隻要南海道統能夠安然無恙,即便受到再大的委屈,我也心甘情願。”
頓了一頓,蓮池女仙歎了口氣,又道,“蓮花池早已不在,如今潮音澗之中隻餘了荷花清池,這蓮池掌座的佛諱還是莫要再叫了。”
掌珠龍姬笑了笑,并未回答,而是輕輕踏出一步,時空扭曲之間,已是離開了無底鏡淵。
……
長都山境。
“幽鹿道兄,你的地圖到底準還是不準?”
一座氣勢恐怖的兇厲仙陣之下,烏袍劍仙身周環繞着三柄刻着繁複花紋的長劍,用力咬着牙,死死地瞪着身旁的妖靈散仙。
幽鹿散人讪讪地笑了笑,再次加固了一番身旁的防護光幕,道:“我師尊以真靈刻印之法傳出的地圖,自然是準的,隻是……”
烏袍劍仙低吼道:“隻是什麽!”
幽鹿散人歎了口氣,道:“隻是我等好像走反了方向,原本是要去長都真君的側府偷取靈物資源,如今卻不小心誤入了其豢養兇獸的仙陣之中。”
不久之前,烏袍劍仙與幽鹿散人在普陀山聽法之後,便共同去了羅刹海,好生潇灑了許多時日。
在酒醉之時,二人相約趁着長都真君外出之時前往長都府行竊,憑借着那幅詳細無比的地圖,欲要讓那長都真君狠狠地出一口血。
可未曾想到,還不曾來得及行至目的地,二人便不小心陷入了兇獸仙陣之中,可謂是倒黴無比。
吼!
随着仙陣之上傳來咔嚓一聲碎裂之音,足以震破耳膜的獸吼轟卷而過,朝着四面八方激蕩起了道道半透明的無形音波!
轟!
烏袍劍仙與幽鹿散人被一圈圈的音波轟飛數百丈之遙,口吐鮮血,面色蒼白至了極點。
一隻高及千丈的龐然大物踏出仙陣,冰冷的豎瞳轉了一圈,最終落在了烏袍劍仙與幽鹿散人之處。
“這下慘了,居然是一隻混元真玄之境的兇獸,我等如何能擋?!”
幽鹿散人哭喪着臉,面上滿是絕望。
烏袍劍仙來不及埋怨幽鹿散人,強撐着站起身來,身周三柄烏黑長劍環繞而起,低吼道:“我二人全力出手,未必不能誅殺此獸!”
此言落罷,其心念動間,身周有着雄渾無比的大羅仙力洶湧而起,盡數灌注在身側的三柄長劍之中,使其發出了清澈嘹亮的劍鳴!
“環首之劍,斬!”
烏袍劍仙禦着劍光踏空而起,雙手掐訣,身周三柄長劍轟然電射而出,帶着刺耳的劍嘯,朝着那千丈兇獸貫穿而去!
铿!
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之音響徹天穹,那兇獸的豎瞳之中隐隐有着一絲不屑,輕揮手爪,竟是直接将這三柄烏黑長劍彈飛了出去!
此間動靜太過巨大,早已驚動了長都山境之中的諸多生靈,甚至就連長都真君都收到了消息,正在急速回轉此處!
長都山境瀕臨大海,如今南海之畔卻是逐漸有淅淅瀝瀝的雨幕垂落下來,使得天地萬物都隐約浸染了一絲朦胧之意。
雨幕之中,烏袍劍仙與幽鹿散人并肩而立,雖然面帶苦笑,目光之中卻并無後悔之色。
幽鹿散人目露回憶之色,舔了舔嘴角,道:“前些時日的羅刹海之行,那裝扮成紫英仙子的仙女倒是頗有一番滋味。”
烏袍劍仙勉強笑了笑,道:“幽鹿道兄狎玩太久,将自己的身家都送了進去,最後還跟我借了一整盒仙玉,待到往生之後,莫要忘了還給我。”
轟!
随着二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胡言亂語,那兇獸終于一爪抓破了二人身前的防護光幕,冰冷的豎瞳死死地望着烏袍劍仙與幽鹿散人,駭人的殺意幾乎滿溢了出來。
雨勢愈急,潑天大雨灑落而下,山間萬物承受着暴雨的洗禮,淅淅瀝瀝的聲音不絕于耳。
烏袍劍仙一把扯下了頭上的黑布箬笠,散去了身周的護體仙光,任由大雨浸濕自己的發絲,翻轉手掌,再次凝聚出了一柄烏黑的長劍,昂首道:“我也曾在血氣沖霄之下持劍誅邪,此時面對你這畜牲,豈會有半點懼畏?”
幽鹿散人目光凜然,頭上的一雙鹿角逸散着瑰美絕倫的幽紫妖光,雖然不曾開口,可卻已經将神魂天賦催動至了極緻!
正在二人欲要死戰這隻混元真玄之境的兇獸之時,雨勢卻變得愈加急迫,豆大的雨點瘋狂砸落而下,甚至使得長都山境的那些亭台樓閣之上都發出了淅瀝之音。
吼!
那龐大無比的兇獸蓦地停下了動作,口中發出了一聲試探性的低吼,一雙豎瞳極爲警惕地望着高天之上的雨幕深處,仿佛察覺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恐怖存在。
就在此時,長都山境之中便飛來了數十尊太乙散仙、十餘尊大羅真仙,這些生靈将烏袍劍仙與幽鹿散人圍在了其中,有人已經認出了烏袍劍仙,咬牙切齒道:“竟是烏袍此獠!這厮前時誅殺了我長都山境之中的破邪真君,如今竟然還敢找上門來!”
此言一出,這些長都山境的生靈目中皆是露出了怨恨無比的殺意,長都山境之内隻有兩尊混元真玄之境的生靈,除卻長都真君之外,便隻餘了那破境不久的破邪真君。
這尊破邪真君被烏袍劍仙越境誅滅,不僅極大削弱了長都山境的實力,更是使得長都山境的生靈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内都擡不起頭,故而他們對于罪魁禍首的烏袍劍仙已是恨極,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将其誅之而後快。
“烏袍道兄,這下我等不得不下境往生了。”
被數不清的殺意氣機牢牢鎖定,幽鹿散人面如死灰,喃喃開口。
烏袍劍仙一反常态,竟是直接丢掉了手中長劍,雙手合十,念念有詞。
幽鹿散人望着烏袍劍仙的古怪舉動,歎道:“烏袍道兄,都死到臨頭了,你還在那裏做甚麽?”
烏袍劍仙睜開雙眼,目中竟是泛起了從未有過的亮光,低聲道:“前時我等聽法之時,你可曾聽到一句話?”
幽鹿散人道:“普陀山聽法之時,我的心思都在羅刹海那裏,恨不得長上翅膀飛過去,哪記得甚麽話……”
烏袍劍仙定定地望着他,道:“那龍姬曾言,世間生靈若是虔誠一心,待遭遇苦難之時,可默念無量觀世音菩薩佛諱,劫難自解。”
幽鹿散人用看傻子的目光看向烏袍劍仙,道:“烏袍道兄,在我印象中你是個聰明人,怎會相信這般荒唐的傳教之言?天地浩瀚,世間苦難無量,如何能夠救的過來?”
“因爲玄陰仙君便是成道于潮音澗,所以我相信龍姬并不是妄言,”烏袍劍仙搖了搖頭,重新閉上了雙目,虔誠念誦道,“南無觀世音菩薩尊者,拯救世間諸苦,渡盡諸惡……”
轟!
蓦然之間,天穹撕裂,一道煌煌佛光自虛無之中的高天之上映照而出,淩駕于天象烏雲之上,映照八方!
在那漫天金光之下,烏雲之間的潑天大雨愈加瘋狂灑落,于燦金佛光的映照之間,就連雨水都鍍上了一層暗金,瑰美絢麗至極!
“吼……”
高及千丈的混元兇獸神情懼畏,仰望着高天之上的耀世佛光,瑟縮着身子連連後退,口中發出了嗚咽般的悶吼。
轟!
南海深處,那龐大如天的佛家源教氣運被卷動,有一道粗及萬丈的熾目光柱撕裂天穹,轟貫而至,直接落在了那天穹之間的佛光之上!
南海之畔,南海龍宮,兩大洲境邊緣的諸多山境海境,數不清的洞天福地道場,諸多強橫至極的生靈都被驚動,無數目光朝着此處望來!
萬衆矚目之下,熾目無比的燦金佛光之間逐漸走出了一個生靈虛影。
那生靈渾身上下皆是半透明的燦金之色,發絲飛舞,廣袖翻揚,在南海佛家源教氣運的灌注之下逐漸由虛化實,甚至引動了尋常絕不可能被阻擋的天象之雨的斷裂!
在其身下,依舊是暴雨傾盆,而在其身側則是朗朗大日,沒有半點雨水浸濕!
随着那生靈渾身上下的燦金佛光逐漸褪去,死死望着此處的烏袍劍仙忍不住高聲嘶吼道:“竟然是他!”
幽鹿散人擡頭望去,神情亦是驚駭無比,張大了嘴,根本說不出話來!
高天裂縫之下,嘶吼咆哮的上境狂風之中,那生靈身着衣袍邊緣繡着暗金梵文的月白廣袖佛衣,泛着燦金光華的月白寬袖随風翻揚而起,烏黑如瀑的青絲在金光之中飛舞,白皙清美的眉眼之間盡是冷漠與尊貴,瞳孔之中隐隐燃燒着令人心悸的金焰黑火。
烏袍劍仙再也按捺不住心神深處的瘋狂激蕩,嘶啞着嗓子高聲道:“玄陰仙君!”
那生靈皺了皺眉,廣袖輕拂,狂暴肆虐的天象之雨即刻便停滞了下來,那綿延數萬裏的烏雲瘋狂縮小,頃刻之間便湮滅在了虛無之間,在朗朗大日的金紅熾光映照之下,那生靈随風翻揚的青絲似乎都浸染了一層金色。
四面八方所有目睹這一幕的生靈皆是瞠目結舌,驚駭至了極點!
“自此之後,世間已無玄陰仙君。”
那生靈低垂着燦金的眸光,遙遙看了一眼長都山境之中的烏袍劍仙,清澈低冷的聲音傳遍了小半個南海,“隻餘了南海佛家源教的潮音佛子。”
烏袍劍仙神情怔然,低聲道:“潮音佛子……”
那潮音佛子再次拂袖,灑落一道純淨無匹的佛光,徑直貫入了烏袍劍仙的眉心:“前時你的虔誠念誦,恰好成爲我恢複真靈之後,回轉地境人間的一個契機,此後若是再有因緣,你可憑借此道佛光前來皈依。”
此言落罷,潮音佛子便在金紅大日的照耀之下散作了無數飄散飛舞的金色光點,灑落在了南海之畔的每一個角落。
長久的寂靜之後,終于有一尊藏在下方許久的混元真君踏空而上,行至烏袍劍仙身側,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烏袍小友,既然來我長都山境作客,爲何不曾提前知會一聲,我也好爲小友安排宴席。”
一旁的幽鹿散人回過神來,死死地望着來人,不禁雙目熾紅,咬牙道:“長都真君!”
長都真君方才根本不曾露頭,如今更是不敢刻意作色,強笑道:“兩位小友且息怒,息怒,此前諸事皆是長都之過,若有要求盡管提出,長都若能滿足,絕不敷衍。”
烏袍劍仙仍舊擡頭望着那烏雲盡散之處,喃喃道:“世間再無玄陰仙君,隻餘了潮音佛子……”
長都真君随着其目光望去,神情之間依舊存在着心有餘悸之色,道:“在我感應之中,潮音佛子雖然仍是混元大真君的修業,可我卻根本看不透其半點虛實,仿佛從神魂都真靈都散發着一種難以言明的恐怖氣息,即使那些淩霄之境的巡境天君都遠遠不如。”
數之不清的生靈皆是望見了長都山境的異象,與此同時,玄陰仙君不僅未曾隕落,反而在南海之畔重新現世之事亦是瘋狂轟傳四方,引起了無數震動。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