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看見沈老爺子悲怆的模樣,知道是她的話讓大家誤解了珠珠侄女現在的處境。
“國棟,珠珠侄女沒有事,她現在也在這句身體裏的。”
沈定海宕機般的腦子終于開始轉動,他不可置信道:“一體雙魂?!”
冉冉點點頭,“的确可以這樣稱呼這個狀态,十分清晰又簡潔明了。”
沈定海恍然大悟道:“明白了,我終于明白了!”
“我就說珠珠現在這個奇怪的樣子怎麽看起來這麽熟悉,十幾年前也發生過一次。”
“對!那個荒山!”沈定海猛拍一下自己的腦袋,“我都想起來了!”
“所以那個時候,珠珠身體裏也不是珠珠,是她對不對?”沈定海看向冉冉,充滿求知欲的眼神十分迫切。
随着冉冉點頭,沈定海終于想通了所有關竅。
“原來如此!”沈定海向沈老爺子投去安撫的眼神,“老爹,其實和我們朝夕相處的人是珠珠。”
“那些時候,她隻是在珠珠身體裏而已。”
“隻有珠珠表現得很奇怪、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就說明是這個人搶占了珠珠的身體。”
沈老爺子從這話上得到莫大的安慰,他一把拭去眼淚,“珠珠沒事就好,珠珠沒事就好啊……”
他感歎完看向冉冉,像是想從她那兒得到肯定的回答。
冉冉點點頭,沈老爺子這才完全松下一口氣,緊繃的神經瞬間松懈開來,他無力地扶着座位坐下。
冉冉這才看向“沈明珠”,神情沉靜,“其實這麽多年過去,你早就占據了這具身體的主導權,但你一直沒有将珠珠侄女的魂魄殺死,這說明……”
“沈明珠”冷哼一聲,“你想說我還心存善念麽?真是聽膩了的說辭!”
“我沒有殺死她的唯一理由,是我懶得應付這些人,我要留着她幫我應付而已!”
“沈明珠”伸手指向沈老爺子和沈老夫人,“一個羅裏吧嗦的老頭子、一個不厭其煩的老婆子……”
“整天圍着我噓寒問暖!”她的眼神很冷,冉冉偏偏從中讀出渴望。
這或許是她在以前的家裏從沒擁有過的。
“沈明珠”的眼神看向沈定海,“這個好像無事可做一樣,隻知道圍着我轉!”
“還有一個不在車上,一天到晚隻知道對着我笑!笑得我煩死了!”
“沈家的每一個人,我都很讨厭!”她歪頭看向冉冉,“你說,我要是不留着她應付這些人……”
“我該會有多煩躁!”
冉冉眉間的紅痕灼亮,她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沈明珠的身體,眸中流轉出淡淡光華。
小小的身體微微顫抖,她正非常努力地嘗試沖破身上的封印,然而失敗了。
紅痕瞬間暗淡下來,冉冉喘息一聲,臉色發白,她看着“沈明珠”的眼睛裏有世上最純粹的悲憫。
“在你心裏的那些感情明明不是煩躁,你一點也不煩他們,你隻是害怕……”
“因爲你從來沒有得到過,即使你知道這些關心、這些愛是非常非常好的東西,你也害怕接近。”
“求而不得最是珍貴。”
“你明明是因爲這些感情太過珍貴,才會連朝他們邁出一步的勇氣也沒有。”
“沈明珠”的身形一僵,她的雙唇顫抖着。
冉冉似乎能透過眼前這具軀體,看見那個躲在黑暗角落裏瑟瑟發抖的靈魂。
“沈明珠”再也聽不下去,“你是在可憐我麽?!我不需要你的憐憫!”
“誰告訴你我害怕了!我有什麽好怕的!我都死過一回了!我什麽都不怕!”
冉冉隻是輕輕道:“如果你不害怕,怎麽會在搶占身體之後,隻是躲在一旁。”
“你躲起來的時間不是一天一周、而是十幾年!”
聽完冉冉的話,“沈明珠”沉默了許久才再次開口,她仿佛喃喃自語般。
“我就說應該早些把你趕走,讓你留到現在真是我的失誤……我應該在你來到沈家的第一時間就趕走你!”
“沈明珠”猛然擡起頭,“我要是盡早趕走你,也不會讓你有機會在這自說自話!”
“你以爲你很了解我麽?你以爲你是拯救一切的英雄麽?!你管的太多了!”
她的神情再次癫狂起來,“我真後悔!我真後悔沒直接趕走你!這是我做過最錯誤的事!”
聽見對面的人這樣講,冉冉冷着一張小臉嚴肅道:“你犯下最大的錯誤是因爲貪念搶走珠珠侄女的身體。”
“如果你對此還懷有一絲忏悔的話,現在就從珠珠侄女身體裏出去!”
“至于你的事,我可以……”
“沈明珠”沒給冉冉繼續說話的機會,她尖叫着。
“我沒錯!我不覺得我有錯啊!錯的人是你們,是他們!”
聲嘶力竭發洩過後她的身體搖晃起來,她其實早就沒有力氣了,現在隻不過是一具被情緒架起來的軀殼。
真相已經被冉冉揭開到這種地步,“沈明珠”的表情似哭似笑,即使她的頭腦因爲憎恨渾濁不堪,她也很清楚地了解到:
沒辦法回去了。
她偷來、搶來的這十幾年安穩時光,終究是毀于一旦了。
“沈明珠”渾身都輕輕顫抖着,她以爲她對沈家人是毫不在意、甚至厭惡的,可真到了他們會跟她決裂的這一刻,她的内心隻剩下惶恐和茫然。
她低聲啜泣着:“如果不是他們,我根本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經曆過太長時間的發洩,沈明珠的身體早已支撐不住,她搖搖欲墜着。
虛弱的她,即使身上住着一個滿心憎恨的靈魂,也發揮不出多少攻擊力。
相反,她現在看起來柔弱極了,讓大家情不自禁想到正常樣子的沈明珠。
沈老爺子看着,忍不住熱淚縱橫,他沒法将眼前的人和他的乖女兒珠珠分得那麽清,他隻是一看到她露出痛苦的表情,他就忍不住心痛起來。
這是一個父親下意識的反應。
他沉痛地低聲呼喚着沈明珠的名字,“珠珠……爸爸一直都在……”
“沈明珠”聞言猛地擡起頭,眼神冰寒無比,她一字一頓道:“我不是沈明珠!”
“我叫吳盼男。”
話音落下,車内寂寂無聲,隻有車急速飛馳在平坦道路上刺破空氣的聲音,因爲隔着一層厚厚的玻璃而聽起來憋悶。
冉冉一直生活在山上,并不知道山下存在一些約定俗成的不好陋習。
這個名字就是其中之一。
沈定海聽完的一瞬間就皺起眉頭,“你叫吳盼男?”他像是不能确定般重複。
借用沈明珠身體的吳盼男冷笑着,“怎麽,覺得很諷刺?”
沈定海費解道:“就是沒想到,現在社會已經這麽發達了,還會存在給女孩起這樣的名字的事情。”
冉冉不解地擡頭看向沈定海,“這個名字怎麽了麽?”
沈定海輕咳一聲,“不是什麽好意思,堂姑你不用好奇。”
冉冉輕輕搖頭,“冉冉必須得搞清楚的,她現在不願意從敏敏侄女的身上下來,冉冉又……”
“必須得把她的怨氣弄清楚,冉冉才能再想辦法。”
沈定海苦惱起來,“這叫個什麽事啊!本來就在解決一樁大事的路上,路上還能發生這種麻煩事!”
“這個時機真是不好。”
“而且我要怎麽跟堂姑你解釋這種事情,堂姑你也是個小女孩呀,這種事情關系到你對這個世界的認知……”
沈定海緊皺着眉頭,“我覺得隻有大爺爺大奶奶能跟你解釋。”
冉冉聽到沈定海提起爸爸媽媽,明亮的眼眸一瞬間暗淡下去,爸爸媽媽不讓她回去,以後她大概都不會有機會從爸爸媽媽那聽到二侄子說的解釋。
冉冉伸手扯住沈定海的衣角,“二侄子你跟冉冉解釋吧,冉冉覺得你可以。”
沈定海聞言無助地看向前排的沈老爺子,隻見他點了點頭,他那顆猶豫的心才更加糾結起來。
沈老爺子輕聲道:“沒事,你就跟你堂姑解釋清楚,雖然不是什麽好事,但總也要知道的。”
沈定海當即不再糾結,他看了一眼自打說出自己名字後就格外沉默的吳盼男。
就是這樣一個人霸占了珠珠的身體,但他此刻心裏蔓延開的情緒,卻是可憐大于憎恨。
畢竟擁有這樣一個名字的人,生命中一定會承受許多痛苦。
而那些痛苦又剛好來自生她養她的父母。
沈定海的聲音忍不住放得又輕又緩,他望着冉冉開口,“堂姑你知道,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不公平的。”
冉冉點點頭,“冉冉明白這一點,這和她的名字有什麽關系麽?”
沈定海忍不住歎息,“她的名字就是不公平本身。”
“因爲以往一些陋習的延續,一些地方還存在重男輕女的現象,堂姑你能懂這四個字是什麽意思麽?”
冉冉睜着大眼睛,“重視男孩,輕視女孩的意思?”
沈定海作爲一名男性,聽冉冉說出這樣的話,并被她以無比清澈透明的眼神盯着,竟覺得無比羞愧。
他不敢伸手捂住冉冉的眼睛,隻能自己垂下眼簾,“是這樣的,堂姑很聰明。”
得到來自沈定海的肯定回答,冉冉不理解地皺起眉頭,“爲什麽要這樣呢?”
“女孩子和男孩子不都是小孩子麽?”
沈定海不敢擅自解釋,“這裏面的原因是多種多樣,千奇百怪的,堂姑你隻要知道這是現狀就好。”
他語速略快地說完,心裏知道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心虛。
聲音小是心虛,聲音大更是心虛;說得快是心虛,說得慢更是心虛。
沈定海作爲一個男性,沒法不心虛地跟冉冉說這些,因爲他在這些事情中是被偏愛的一方。
他是既得利益者。
見冉冉聽了這話,果然不再追究,沈定海對上冉冉清澈的雙眼。
“這了解這一點之後,堂姑你可以再想想她的名字,從最簡單的含義理解。”
冉冉将目光投向吳盼男,沒有摻雜任何含義,隻是純粹的疑惑,一人一鬼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或者說,兩個女孩的目光在此刻交彙。
一個疑惑,一個平靜;一個生機勃勃,一個心如死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