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還沒有滿,驢不到村人就已經在山裏田裏地裏忙碌,當然也包括老宅的人。
青壯年都出去打工,家裏隻剩下老人小孩,在山裏田裏地裏忙碌的自然是老人。當然,今年田癞子家例外,田大癞、田二癞和田小癞三位年輕人沒有出去打工不說,還沒有下地,整天跟在藍玉柳身後瞎轉悠。
瞎轉悠,是蛋兒打小報告給朱獾時候用的詞。
蛋兒每天來朱先生家上課的時候都會向朱獾報告藍玉柳一天來的動向,朱獾明白這是玉樹臨風通過蛋兒的口來轉述他所觀察到的情況。
雖然有細犬和豬獾在監視藍玉柳,但它們隻能防止她搞破壞,不能說出她的具體行蹤和動向。
瞎轉悠?她什麽意思?是迷惑我嗎?還是因爲擺脫不了我的犬兒和獾兒,正想辦法呢?
這段時間以來,不但藍玉柳瞎轉悠,連黃秋葵也沒有一點消息,黃豆醬和殺豬佬還沒有回來,黃鼠狼到底是死是活不得而知?
朱獾和朱先生一起教村裏的孩子們識字,算是村小學。
不要以爲朱獾一直以來隻是神神道道,沒有正事幹。其實她從省城打工回來就擔任了村小學的老師,前不久是因爲放寒假,所以她日夜颠倒,爲了破獲因爲那張拆遷告示引起的連環血案而鬧出那麽多異事來。
大山深處的孩子們能讀上書真的不容易,周邊最近的正規小學校離驢不到村有二十多裏地,還是彎彎繞繞的山路,有幾段還是懸崖峭壁。所以村裏的孩子們一直以來由朱先生教他們識文斷字,鎮裏的人會定期送小學各年級的書本過來,朱先生按照書本分别教各年齡段的孩子。等學完小學書本,家裏還想讓孩子讀書或者孩子自己還想讀書的話,就送到鎮上讀中學,中學可以住校,但真正去讀的不多,有的年份一個也沒有。
朱獾從省城打工回來之後無所事事,經過朱先生的推薦,鎮上同意她頂替朱先生教孩子們讀書,畢竟她是到目前爲止驢不到村唯一的一位正宗的高中生。朱先生說黃秋葵現在已經是研究生,馬上要是博士。朱獾不相信,她一個初中都沒有讀過的人,怎麽可能一下子成爲研究生和博士?當然,有錢好辦事,想要什麽樣的證書會沒有?
雖然教孩子們讀書沒有正式的工資,隻有一點補貼,但朱獾很高興,高興孩子們喊她一聲“老師”。
自從正月二十這一天驢不到村小學開學後,朱獾跟換了個人似的天天穿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活動軌迹也隻是兩點一線,就是老宅主屋到老宅朱先生的家,一心一意教孩子們讀書,兩耳不聞窗外事。
早、中、晚三餐柳如玉精心燒制,除了朱獾吃之外,劉叔、魯伯、魯歡和朱先生四個人一起吃,一張八仙桌劉叔和朱先生各一方,朱獾和柳如玉一方,魯伯和魯歡一方,有的時候蛋兒和蛋兒他娘過來吃,劉叔和朱先生就一方。
朱獾元宵節晚上宣布過,老宅主屋除了她和馬夜叉,當然這指的是柳如玉還是以馬夜叉的身份做朱獾的娘,其他任何人不得踏進老宅主屋半步,除非有朱獾的邀請。
所以平時一日三餐都是柳如玉掄飯菜到朱先生這裏吃,朱先生還是謎語人,朱獾對他愛憎分明,一起教孩子們識文斷字的時候,尊稱他一聲朱先生。課外,朱獾很少再和朱先生說話,朱先生也從不主動和朱獾說話,倒是蛋兒報告說,有好幾次朱先生私下和藍玉柳聊得很歡。
于是朱獾讓魯歡多留意朱先生,蛋兒家和朱先生的家隻有一牆之隔,離田癞子家也近。玉樹臨風雖然會監視一切,但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朱先生和藍玉柳聊得正歡的時間點不是深更半夜就是大清晨,一般人都在睡夢中。
藍玉柳還是住在田癞子家,說要住到獨臂羅那裏或者跷腳佬那裏,純粹是戲弄兩個老光棍。那天朱獾家的大魚席上藍玉柳故意坐到獨臂羅和跷腳佬的中間,搔首弄姿、極盡妩媚,目的就是要離間獨臂羅和跷腳佬。
朱獾早看出藍玉柳的目的,明眼人全明白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可就是獨臂羅和跷腳佬昏了頭,以爲藍玉柳真的向他們抛橄榄枝,暈暈乎乎任由她耍弄。獨臂羅和跷腳佬因此由好兄弟變爲不共戴天的仇人,到現在兩個人還是不能相見,一見就火星撞地球。跷腳佬肯定打不過獨臂羅,但他自有他的招數,下三濫的招數,還是獨臂羅教的他。
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這話應用在跷腳佬對付獨臂羅身上最貼切不過。想以前,爲了對付朱獾的不管不顧,獨臂羅和跷腳佬商量,必須對朱獾使用下三濫的招數。獨臂羅想出好多下三濫的招數,主要的有:在朱獾家的大門上扣屎盆子、在朱獾經過的路上挖大糞坑、在朱獾家的食材上拌大黃粉、在朱獾晾曬的衣褲隐蔽處塞刺桐子……
後來由于朱獾成爲了仙子,獨臂羅和跷腳佬毅然投靠向她,這些下三濫招數一招都沒有用過。現在跷腳佬因爲藍玉柳和獨臂羅反目成仇,他明着打不過獨臂羅,就拿出這些獨臂羅想出的下三濫招數去對付獨臂羅。
這樣,獨臂羅三天兩頭中跷腳佬的招,不是出門一推門,一大盆屎從天而降扣在他的大腦袋上;就是好端端地走着走着,一腳踏空,陷入一個大坑中,坑裏全爲大糞。今天已經日上三竿,獨臂羅還躺在床上起不來,已經連續三天,腹瀉的厲害,上面喝口涼水下面就立馬噴湧而出,出得他都脫了相,那隻孔武有力的獨臂和蛋兒他娘的手一個樣,皮包骨頭。
柳如玉可憐獨臂羅,中午給他燒過去一碗面條放在門口。屋裏柳如玉絕對不會進去,寡婦門前是非多,光棍屋裏同樣口舌不會少。何況現在柳如玉依然是個寡婦,無論是馬夜叉的身份,還是柳如玉的身份,都是她一個人和朱獾生活在一起。哪知柳如玉剛放下那碗面條,跷腳佬一跷一跷過來裝作沒走穩,一栽歪,栽倒在獨臂羅家的門口,碰翻那碗面條不說,還濺了剛轉身的柳如玉一身。
朱獾正手拿書本經過,見此實在忍無可忍,過去用手上的書本連續抽打跷腳佬,跷腳佬哀嚎:“打人啦,要打死人啦。”
“哼,還說是老師呢,有這樣爲人師表的嗎?”藍玉柳站在斜對面鼻子孔出氣。
田癞子家和獨臂羅家隔一條走路,斜對照。藍玉柳這些天在朱獾上課的時候總會搬一把椅子坐在田癞子家門口手捧一本書心無旁骛地閱讀,那姿态和神情,俨然是一位書香黛娥。
朱獾打跷腳佬,藍玉柳起身譏諷,朱獾毫不理睬,藍玉柳再斥:“書,流芳之物,豈可視同棍棒打人?”朱獾還是不理睬藍玉柳,照樣拿書本劈頭蓋腦打跷腳佬。
藍玉柳見留守在老宅的那些老人差不多全圍了過來,連等在朱先生那裏上課的孩子們也全圍了過來,手上的書向衆人一揚,清麗的嗓音婉轉道:“書猶藥也,善讀可以醫愚。視書爲棍棒者,愚者也。愚者豈可成爲老師?誤人子弟乃大罪,比盜賊要惡百倍千倍萬倍!”
“嗯,說得有道理,怎麽能拿書本打人呢?”
“唉,這個獾八仙呀,就是不管不顧改不了本性。”
“哼,還說成爲了真正的仙子呢,我看根本不是個東西。”
老人們紛紛附和藍玉柳,紛紛指責朱獾,場面一邊倒。
“沒錯,你算什麽東西?還老師呢?拿書本不分青紅皂白打我,和強盜有什麽區别?根本不配做老宅仙子!”跷腳佬癱在地上本無還手還嘴之力,也不敢還手還嘴。藍玉柳挺身而出指責朱獾,老人們力挺藍玉柳,等于挺他跷腳佬,跷腳佬自然滿血複活,一咕噜從地上爬起,手指點戳朱獾的面門喉嚨梆響責罵朱獾。
朱獾沒想到跷腳佬居然敢用手點她敢當衆大聲責罵她,氣上加氣,手上書本一扔,擡腿一腳踢向跷腳佬的胸口,跷腳佬“哎唷”一聲仰面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自古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何況現在是新社會,法制社會,豈能允許她衆目睽睽之下一腳踢死一個大活人?”藍玉柳說得義正詞嚴。
朱獾本想教訓一下跷腳佬就走,沒想到藍玉柳會主動出擊,還直接大罵她,現在又借跷腳佬的命來要挾她,她豈能就此認輸?但如果跷腳佬真的被她一腳踢死,那就不隻是認輸的問題,而是自己直接退出老宅主屋退出老宅,以命抵命,煙消雲散,她藍玉柳從此以後可以在老宅爲所欲爲。
“哎呀呀,怎麽出了人命呢?今天可是黃道吉日呀。”癟嘴婆不知從哪裏得到的消息,很快趕到現場。朱獾正尋思如何應對眼前的局面,見癟嘴婆腳步輕快進了老宅,不假思索就是一聲吼:“給我滾出去!”
“哎喲喲,你吼什麽吼?喉嚨響還有用嗎?藍小姐說的沒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自古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何況現在是新社會,法制社會,上頭一定會來抓你去槍斃。哎喲喲,我還是抓緊爲跷腳佬做法事吧,這冤死的魂魄可是難散得很,弄不好會糾纏得我們不得安生。”癟嘴婆說着從肩搭的布袋裏取出木劍和符咒開始做法。
“慢,你說跷腳佬死了就死了呀?總得請個明白人來驗一驗吧?”魯歡出現在朱獾身邊。
“驗,當然得驗。諸位,老朽驗證,可否作數?”朱先生走到近前。
“朱先生驗證當然作數。”藍玉柳這樣說,衆人全點頭認同,包括朱獾和魯歡也隻能認同。
朱先生撩起長袍,俯身伸手一探跷腳佬的鼻孔,先搖頭,後歎氣,直起身,紅了眼眶哽咽道:“不管他平時怎麽不着調,可畢竟一起生活在老宅那麽多年,同爲朱姓人士,這樣離去老朽悲傷,悲傷啊。”
“啊?真的死啦?”
“就這樣被獾八仙一腳給踢死啦?”
“他還救過獾八仙呢,獾八仙怎麽可以恩将仇報?”
“唉,這個獾八仙,平時太自以爲是,太不把我們大家放在眼裏了啊。”
“……”
衆人又是一邊倒指責朱獾。
朱獾站在原地一聲不響,魯歡拉了拉她的衣角,見她還是沒有反應,求助的目光隻得望向站在遠處的柳如玉,柳如玉裝作沒看見。魯歡隻得四下尋找自己的爸爸和劉叔,可外面吵鬧的這麽猛,劉叔和魯伯連身影都沒有出現一下。
魯歡見蛋兒站在不遠處,趕緊使眼色讓他過來身邊。可蛋兒和柳如玉一個樣,扭過頭不看魯歡。魯歡急得直跺腳,這個時候癟嘴婆做法事做得正起勁,手上的木劍時不時刺向朱獾。而朱先生站到了藍玉柳的身邊,手中折扇搖得歡暢。
“我看這樣可不可以,既然跷腳師傅已去,那我們先爲他辦後事要緊。至于兇手,一下子沒有辦法報警,虎哥又去縣城打工,就請田叔出面進行處理。田叔多少當過民兵隊長,看管住一個女殺人犯應該沒有問題。”藍玉柳說話。
“我同意!”
“我擁護!”
“我堅決擁護!”
田大癞、田二癞和田小癞振臂高呼,好像死的是他們的親爹,藍玉柳在爲他們報仇,他們無比感激。
田癞子一臉嚴肅走到衆人面前,先讓自己的三個兒子保持安靜,然後清了清嗓子,裝腔作勢道:“感謝大家的信任,本人一定不負衆望,嚴格看管好殺人犯。”田癞子說完邁着八字步走到朱獾面前,冷眼相看,惡語相加:“獾八仙,我現在正式通知你,你已經被限制人身自由,跟我走。”
朱獾還是一聲不響,眼睛隻盯着躺在地上的跷腳佬,看都不看田癞子一眼。
田癞子見朱獾到這個時候還依然無視于他,癞子火熊熊燃燒,回頭沖自己的三個兒子一使眼色,大喊一聲道:“給我綁起來!”田大癞和田二癞、田小癞當即手拿繩索過來要捆綁朱獾。
朱獾還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不看田家父子一眼。
田癞子擡起腳朝朱獾的膝蓋狠狠地踢過去,估計是想踢朱獾跪下,然後好讓自己的三個兒子捆上她。哪知朱獾的身後突然竄出兩隻細犬,一隻細犬咬住田癞子擡起的腳,一隻細犬一頭撞向田癞子站立的那隻腳。另外,三隻豬獾齊齊出擊,分别襲向田大癞、田二癞和田小癞,田大癞、田二癞和田小癞扔下繩索轉身便跑,不顧田癞子倒在地上被細犬團團圍住。
“獾八仙,你不要胡來,如果再死人,你将徹底完蛋。”藍玉柳退回到田癞子家,圍觀的人全退出百米之外。
朱獾還是一動不動站在原地,眼睛緊盯躺在地上的跷腳佬一字一句回應藍玉柳:“打死一個人槍斃,打死十個人也是槍斃,我幹脆先統統打死你們,然後我回天上去。”
“喂喂喂,冷靜,冷靜,老朽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朱先生站在自家門口朝朱獾喊。
朱獾不理睬朱先生,而是朝田癞子家喊:“藍玉柳,你要麽現在就滾,要麽我放把火燒你們個灰飛煙滅。”
“放火燒?你發什麽神經?你燒了田癞子家整個老宅也保不住。”藍玉柳回應,嗓音明顯帶有顫音,與之前的她判若兩人。
朱獾聽出了藍玉柳語調的變化,從棉襖口袋裏掏出一盒火柴,取出五六根火柴一起點着後扔到田癞子家的雞窩裏,很快,火星四濺,濃煙滾滾。田癞子一家想出來救火又不敢,圍觀的人想過去救火也不敢,因爲朱獾身邊集結了五隻細犬和五隻豬獾,正虎視眈眈緊盯每一個人。
藍玉柳實在熬不住,大聲對朱獾說:“我走,但你得把我的東西全部還給我。”
“想得美,要滾立即就滾,我數五個數,如果你還不走,我再添一把火!”朱獾開始數數。
藍玉柳手捂一塊白毛巾拖着一隻紅色行李箱逃出田癞子家,逃到朱先生家門口,和朱先生撞在一起,朱先生扶她起來,她顧不得說聲感謝,灰溜溜逃出老宅後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