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先生主動站出來要求陳述真相,朱獾自然高興。尋求真相以來,隻有朱先生是一個貫穿始終的關鍵人物,她相信他不是壞人,但因爲他始終在她面前做謎語人,她有些厭煩他。
正月十四晚上的月亮就差一點點能夠圓滿,此時此刻正高高挂在東山頂上,清冷的光華輝灑老宅,輝灑老宅主屋,使得飽經滄桑的一磚一瓦一門一窗更爲肅穆。
朱先生站在老宅前院道地正中央,過了年八十有九的他脊背挺得筆直,一米八五的身軀比二十幾歲的普通小夥還要偉岸。清冷的月光下,朱先生站的那個位置格外醒目。
這個位置平時不敢有人站,小孩子無意間站了上去,大人會立即過去拉開他并呵斥他以後千萬不可。因爲這是老宅最神聖的位置,據說爲老宅的心髒,這個心髒位置用鵝卵石鋪就了一幅大大的陰陽八卦圖。小時候朱獾躺在這幅陰陽八卦圖上面看過星星,那個時候她應該隻有五歲,剛去朱先生那裏正式識文斷字,半夜夢中被朱先生的戒尺吓醒,幹脆跑出來躺在這上面看星星。
大人們說不行的事情,朱獾從小就偏要行。明着不行,暗地裏行。五歲的小朱獾完全舒展開身體還不能鋪滿那個陰陽八卦圖,隻能翻一會身到陰的那一邊,看夠了北鬥七星,再翻一會身到陽的那一邊看迢迢銀河。
說來奇怪,小朱獾躺在這陰陽八卦圖上比躺在那張拔步床上還要舒暢,總能感覺到有一股溫熱的氣流湧動于小小的身體之中,這氣流讓她忘記所有的委屈和恐懼,沒有一絲雜念清清淨淨遙望天際星漢。
所以,直到山洞中偶遇朱雲河爲止,朱獾半夜三更除了去大樟樹下會她的獾兒們之外,就是喜歡躺在這陰陽八卦圖上看星星。當然,躺在這陰陽八卦圖上看星星,朱獾不會讓任何人知曉,否則就是對老宅的大不敬。
其實至少有兩個人知曉朱獾的這一切,一個就是朱先生。
現在朱先生站在這陰陽八卦圖上陳述過往,朱獾能夠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朱先生說,當年是他偷偷前去告知朱雲河關于朱雲山夫妻的死訊,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基于兩方面考慮,一是朱雲河畢竟是朱雲山的孿生弟弟,當年他們的祖父祖母和父親母親爲了防止出現兄弟内讧,未雨綢缪抱朱雲河去外面寄養,但現在朱雲山已去,朱雲河自然應當回歸;二是小朱獾需要有人養育,當時候的世态下,隻有親叔叔親嬸子才能擔起這份重任。
可沒曾想,朱雲河夫妻不敢正式回歸不說,當得知朱獾不是朱雲山親生,居然丢她到山洞裏自生自滅。
或許是朱雲河夫妻的懦弱,那些人不顧朱先生的阻攔要沖擊老宅主屋,這個時候玉樹臨風出現在驢不到村,他頭戴箬帽身穿蓑衣的裝扮本就讓所有人感覺他與衆不同,他神龍見首不見尾,更讓人不敢輕舉妄動。
玉樹臨風首次現身是在西山半山腰墳茔叢中的一棵苦楝樹上,黃鍾大呂般的聲音一開口就吓壞了那些欲行不軌之人,他宣布:老宅永遠是太祖奶奶的老宅,主屋永遠是太祖奶奶的主屋,活着的人中隻有朱獾是太祖奶奶的嫡孫女,她将是老宅的主人主屋的主人,誰敢有二心,如這樹幹!
話音未落,苦楝樹的樹幹在一道寒光過後折爲兩斷,而他依然穩穩地站在一截枝丫上穩如泰山。
朱雲河夫妻更加惴惴不安,過去向朱先生尋求幫助,朱先生說,你們如果從一開始就光明正大地回歸老宅回歸主屋,就不可能會發生這一切,接下去我也無能爲力,你們好自爲之吧。
“我們自己的事情還是我們自己來說吧。”随着一個男聲打斷朱先生的陳述,老宅主屋内走出兩個人,這兩個人分别是假扮馬夜叉的柳如玉和假扮朱雲山的朱護宅,柳如玉和朱護宅用一把椅子擡着一個男人出來,這個男人就是斷了雙腿的朱雲河。
柳如玉和朱護宅擡朱雲河到屋檐下,朱雲河向朱先生抱拳,向所有鄉鄰抱拳,然後向空中抱拳,哽咽道:“獾獾,我沒有資格做你的叔叔,所以,道歉的話更沒有資格說,我隻有如實說出過往的一切才算是對得起你,對得起我的兄長和嫂嫂。”
朱雲河說,他當年确實太膽小,太存有私心。一個人一旦私心太重,就不可能無畏往前,隻會瞻前顧後。
得知自己的孿生兄長離去,朱雲河悲傷的同時禁不住有一點小竊喜,竊喜自己終于可以上位。但正是這一點小竊喜,他和柳如玉沒有能夠不顧一切第一時間趕回老宅。
按理,自己的孿生兄長和愛人雙雙離去,作爲孿生弟弟會不顧一切第一時間趕回去祭奠,更會視剛出生的小侄女爲己出,畢竟她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了你這個親叔叔。
朱雲河不但沒有那樣想更沒有那樣做,他第一反應是朱先生會不會在騙他?騙他回老宅要給他下什麽套?難不成連他在外地生存的權利都不給他?
和柳如玉偷偷潛回驢不到村确認朱雲山和馬夜叉已死,朱雲河和柳如玉等到夜深人靜才偷偷進入老宅進入主屋,這跟他在山洞向朱獾講述的情形一樣。
可接下去的一切完全不是那個樣子,甚至可以說是兩個極端,就是說朱雲河所做的一切完全不是他在山洞裏對朱獾所說的那樣,而是擔心自己惹火上身,想要卷走主屋裏的一些硬貨逃跑。
柳如玉雖爲一個弱女子,但愛憎分明,一身的正義感,堅決反對自己的丈夫那樣做。可等她去找來朱先生商量怎麽樣給朱雲山和馬夜叉辦後事?朱雲河已經一個人卷走主屋的一些硬貨消失得無影無蹤。
“兄長,嫂子,獾獾,我對不起你們,我連喊一聲你們的勇氣都沒有啊。”朱雲河坐在椅子上雙手掩面而泣。
“哭吧哭吧,男兒有淚不輕彈,你不能算是一個男兒,哭哭啼啼不是罪,接下去還是由我來講吧。”柳如玉面露笑容從朱雲河身後出來站到朱先生身旁,接着講述她不想回憶的過往。
朱雲河跑路後柳如玉傷心欲絕,想不到自己托付終身的丈夫居然是這樣一個連犬兒、獾兒們都不如的男人,她想一死了之,朱雲山、馬夜叉還沒有上路,她這個時候去,大家黃泉路上還可以有個伴,多少算是伯伯妯娌。
可聽了朱先生的勸,望着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小朱獾,柳如玉和她的名字一樣,軟了心又堅定了心,如玉般柔軟又似玉般堅毅。
朱先生勸柳如玉,死很容易,活下來卻是不容易,接下去你不是爲你自己活,而是爲小朱獾活,爲老宅活。柳如玉問朱先生,我爲什麽要爲小朱獾活?爲老宅活?小朱獾和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我和老宅沒有任何關系。
朱先生對柳如玉說,你想死不是因爲他嗎?而他不是棄你棄她而去嗎?你成爲她的娘,撫養她成人,讓她成爲老宅仙子,那他肯定會後悔,他後悔就是對他最好的懲罰。柳如玉問朱先生,她不是個野種嗎?野種能成爲老宅仙子?
朱先生反問柳如玉,王侯将相甯有種乎?她出生在老宅主屋就是老宅仙子,你沒看到她生下來之後是誰在照看她?是誰喂食于她?柳如玉語塞,确實,她之所以對毫無血緣關系的小朱獾有那麽深的印象,就是因爲一進主屋門,見細犬們和豬獾們團團圍小朱獾在中間,其中的兩隻母豬獾不時輪流趴到小朱獾的身上哺育她。朱雲河趕開細犬和豬獾偷偷扔小朱獾到山洞,細犬們和豬獾們馬上叼小朱獾通過地道回主屋。回主屋後,細犬們和豬獾們不準任何人靠近小朱獾,包括柳如玉。
柳如玉被感動,決定留下照顧小朱獾,做她的娘。可那些人不買賬,第二天一大早集結到前院,一定要清理朱雲山和馬夜叉的屍體出主屋,并罵小朱獾是野種,要活活燒死她。
朱先生一時束手無策,因爲他不能出去和外面的那些人理論,那些人一句問話就可以趕他出老宅,就是:“你爲什麽擅自進了主屋?”
百密終有一疏,朱先生萬萬沒有料到,那些人會一大早過來堵門,不但他擅自進了老宅主屋,還和柳如玉這樣的貌美女子獨處主屋,縱有百口也莫辯,那個時候他才六十出頭,還不算太老。
見朱先生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柳如玉反而冷靜下來,她打開随身帶來的化妝箱,開始照着馬夜叉的面容制作假面具。
柳如玉作爲劇團演員,加上自己家裏有祖傳易容秘籍,很快制作好馬夜叉的面具戴到自己的臉上,連朱先生都說像,但她的身材曲線玲珑,而馬夜叉本人五大三粗,這可怎麽辦?靈機一動,手臂套上兩個粗大的竹箍,上身套上兩個粗大的竹箍,兩條腿同樣套上兩個粗大的竹箍,然後穿上馬夜叉的衣服,看上去比馬夜叉還要夜叉。
“你們可能不相信我是易了容吧?那就讓你們看我真實的面容,反正從今天晚上起,我要做回真實的柳如玉,因爲獾獾已經是真正的老宅仙子,用不着我這個假馬夜叉背後助陣。”柳如玉說着當衆撕下自己臉上的一張假面具,所有人全目瞪口呆。
柳如玉等衆鄉鄰緩過神來後說道:“老話說的好,戲法人人會變,隻是巧妙不同。隻要你掌握了竅門,那些騙人的戲法其實很簡單。就像易容,隻要你有工具,有一張現存的皮子,倒模、上臉、吹塑,三個步驟就可以完成。”
柳如玉假扮馬夜叉出現在老宅主屋門口,隻說了一句話就吓得那些人四散奔逃,這一句話就是:“我是夜叉鬼,誰敢惹我立刻拖你到陰曹地府。”
雖然後來大家反應了過來,但因爲柳如玉假扮的馬夜叉比原來的馬夜叉還要夜叉,加上玉樹臨風的出現,那些人不敢再放肆,當然社會在發展,時代在進步,肆無忌憚的折磨已經不可能。
“好,感謝我的娘,爲我付出那麽多,從今天晚上起你是我的如玉娘。”聲到人到,朱獾衣袂飄飄飛到柳如玉面前,深深一鞠躬,然後朝朱胖子一聲喊:“胖子師傅,大勺揮起來,我的花菜姐姐等得不耐煩了呢。”
“哎喲喲,隻有我的仙子妹妹好,知道我的口水已經快流幹。”黃花菜閃電般坐到離大竈最近的那一張八仙桌上。
朱獾招呼朱先生和柳如玉入座後,對朱護宅和藍玉柳說:“你們小夫妻倆負責照顧我的叔叔吧,今天晚上我得我和的師父、蛋兒弟弟坐一起。”
“仙子,你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了呀?”藍玉柳粉臉通紅,過去和朱護宅一起擡朱雲河到另一張八仙桌邊。
朱獾拉蛋兒和蛋兒他娘在自己左右兩側坐下後回應藍玉柳道:“真作假時假亦真,假作真時真亦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有些人有些事誰能說得清真假呢?這可是你說的原話哦。不過,我要加上一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各位鄉鄰,我敬大家一盞,敬酒詞我套用我如玉娘說過的一句話,就是‘老宅仙子,誰敢惹我立刻打你入十八層地獄’。”朱獾話畢,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老宅仙子神武!”
“老宅仙子神武!”
獨臂羅和跷腳佬高舉酒盞歡呼。
“老宅仙子神武!”
衆鄉鄰高舉酒盞歡呼,包括癟嘴婆。
“仙太,我這第一盞酒應該敬您。”朱獾手端酒盞來到癟嘴婆面前,吓得癟嘴婆差點從凳上跌到地上,剛夾進嘴裏的一塊大肉癟出癟嘴掉在了桌子上,癟嘴隻會一個勁地癟:“仙、仙、仙……”
“不要緊張,我們都是仙字輩,以後彼此多多關照。”朱獾手一揚,嘴一張,盞中酒似長虹卧波無聲入喉。
癟嘴婆癟嘴急急喝下盞中酒,癟嘴急急回應:“多多關照,多多關照。”
“虎哥,虎嫂,我敬你們兩個一盞,感謝你們配合我的柳嫂來到老宅住進主屋。”朱獾走到朱虎和斜眼婆面前舉起酒盞。
朱虎和斜眼婆剛分别夾起一隻雞腿和一段豬蹄,朱獾的話音在耳旁響起,雞腿和豬蹄分别脫離筷子墜回碗裏,夫妻兩不敢動身,連腦袋也不敢動一下,好在斜眼婆有優勢,斜眼正好斜到朱獾,嘿嘿回應道:“仙、仙子,不感謝,不感謝,應該的呢,應該的呢。”“呵呵,确實是你們演的戲呀?很好很好。”朱獾不與朱虎和斜眼婆碰盞,一仰脖,盞中酒空空如也。
等朱獾返回主桌,朱虎和斜眼婆還呆愣在桌邊不敢動彈,獨臂羅幸災樂禍,伸獨臂到朱虎和斜眼婆面前豎起大拇指,嬉笑道:“仙子表揚你們呢,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确實很好,以後祠堂戲台演戲你們夫妻兩個上去保證大家拍紅了手。”跷腳佬自己的一雙手翹起蘭花指分别伸到朱虎和斜眼婆面前一抖一抖。
“拿開你的臭爪子,再不拿開老子打斷你的另一條腿!”朱虎不敢當面和獨臂羅撕破臉,跷腳佬這裏他橫狠得很。跷腳佬沒想到朱虎還能這麽橫,翹起蘭花指的雙手僵在那裏似兩根枯樹枝,一抖一抖随時随風落地。
朱獾極具穿透力的嗓音響起:“各位,今天晚上的席面遲了點,大家多諒解。明天是元宵節,晚上我家吃湯圓。記住,今天晚上回去好好想想,本人或者祖上有沒有欺淩過我的親爹親娘,包括我的如玉娘,如有,明天晚上過來吃湯圓的時候向我當面說清楚。若有隐瞞,可不是剝皮耗子出現在你家床頭那樣簡單了哦。”
“啊?”
“好!”
“走!”
吃席的鄉鄰一哄而散,隻剩主桌的柳如玉、朱先生、蛋兒和蛋兒他娘,還有另外一桌的朱雲河、朱護宅、藍玉柳和魯歡,當然,黃花菜還在自己的座位上大快朵頤,連頭也沒有擡一下。
“花菜姐,你慢吃。其他人跟我回屋,我有話要問,有話要說。”朱獾過去拍了一下黃花菜的脊背,爲她端過去兩大碗豬蹄,然後大步走進老宅主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