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朱獾家裹好粽,下午輪到斜眼婆家。
朱獾雖然繼續和朱先生一起照看大竈,但比在自己家裹粽還要積極,一會跑到斜眼婆身邊問:“屋裏的糯米和粽葉都拿出來了嗎?要不要我進去取?”一會過去問朱虎:“你家的紅糖放在哪裏?我喜歡粽子蘸着紅糖吃。”一會蹦蹦跳跳到藍玉柳身邊開玩笑:“我家的粽葉水流進你的褲腿那麽多,我娘心疼死了呢。這斜眼嫂作爲大姐也不心疼你,我幫你進去拿雙新鞋子出來換換。”
無奈得到的回應全令朱獾失望之極,斜眼婆回答:“我家可沒有你家殷實,也就這點糯米和粽葉。”朱虎回答:“我家的紅糖早被兩個女人泡茶喝了呢,隻有白砂糖,全在這裏,是我從縣城帶回來。”藍玉柳回答:“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沾了你家的粽葉水也算是你家的人了吧?要換鞋子就到你家去換。你家有新的鞋子嗎?要不你幫我拿一雙。”
朱獾坐在大竈旁生悶氣,朱先生笑道:“你想進朱虎家一探究竟那是萬萬不可能,老朽本來有一計,可惜讓你那一嗓門喊沒啦。”
“喊沒就喊沒,你那‘計’還不如我家老母‘雞’大。”朱獾心裏其實很懊惱,不知怎麽就一嗓門喊出了那樣的話?她就是看不得藍玉柳那一副泰然自若、風雨不動安如山的模樣。但在朱先生面前她得犟嘴,否則他那把折扇會一直搖個不停。
不過也好,明面上警告他們一下,他們總得收斂一下。我自己私底下還是得抓緊聯系玉樹臨風,說不定他真的已經查明真相,怎麽聯系上他呢?朱獾坐在大竈邊思索。
見朱獾不再理睬自己,朱先生開始閉目養神。可一閉上眼睛,朱先生的腦海裏立馬湧上一幅血淋淋的畫面。
畫面背景爲老宅,那個時候的老宅剛剛建成,太平塘剛剛開始挖。一個身高丈八、面如重棗的大将藍盔藍甲騎在一頭大白馬上,他手起劍落,一連斬殺八百位能工巧匠後才下馬,還沒有注水的太平塘頃刻變成血水塘。
朱先生腦海中的這幅畫面不是書上看來,也不是畫像上就有,而是從小聽自己的爺爺、自己的父親不時傳說,才形成這一幅畫面。
朱先生更相信這隻是傳說,大明藍玉案撲朔迷離,但相信作爲一位開國功臣,不可能如此草菅人命、暴虐無道。
朱先生的爺爺說,藍玉自持功高,不甘隻是個國公,早有謀反之心,他看中驢不到村的風水,更看中這裏可以固守,就借爲太祖奶奶造屋的機會,決定自己在這裏建造九進九出的别宮,被太祖奶奶看出端倪,極力阻止,威脅說,如果他不住手,就上報朝廷。藍玉沒辦法,隻得暫時先造八進八出的老宅。
老宅建成之後,藍玉爲封口,斬殺所有參加建造的能工巧匠和勞工,隻留下太祖奶奶和四五奴仆、婢女,嚴令他們不得離開驢不到村半步。
藍玉還不放心,命兵卒挖斷所有通向外界的道路,驢不到村真正成爲一個與世隔絕的村子。
正因爲與世隔絕,老宅至今才保護得如此完好。
朱先生不太相信這個傳說,但自己爺爺和父親所說,多多少少還是進了自己的心,入了自己的腦,年常日久,以爲事實。所以當馬夜叉說朱虎帶回來的那個女人叫藍玉柳,他的大腦中條件反射立即跳出藍玉,認爲藍玉柳必是藍玉之後,前來驢不到村尋仇盜寶。
朱獾不太相信藍玉柳爲藍玉之後,藍家如果想尋仇盜寶,用不着等待那麽多代。再說,有什麽仇可尋?有什麽寶可盜?老宅在這裏,他們又搬不走,當然毀壞也是有可能。
朱獾聽到藍玉柳這個名字,第一反應她是不是那個“八仙”之一的藍采和所派來找自己尋事?朱獾雖然還沒有完整地記起自己的前身到底是不是天上的九仙?九仙又到底是怎麽回事?但能夠從觀音娘娘和那個自稱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的口中零零碎碎拼湊起一些片段,通過這些片段,可以肯定這個九仙和八仙之間有過節。可那都是夢境,夢境中的一切能相信嗎?
“喂,你們兩個大白天睡什麽覺?做什麽美夢?這粽子都快燒焦了也不曉得加水。”馬夜叉的大嗓門打斷朱獾和朱先生的沉思,兩個人睜開眼急急去提水,等他們提水回到大竈邊,藍玉柳坐在了朱獾坐過的椅子上。
藍玉柳先沖朱獾微微一笑,然後緊盯朱先生微笑,卻不說話。
朱獾沒有回應藍玉柳,自顧自提水桶加水。朱先生站在原地手足無措,臉上堆笑,但這笑比還哭還難看。雙手顫抖得厲害,那一把折扇差點抖落到地上。白胡子抖動了好一會,還是沒能說出一句客套的話。
朱獾加好水放下水桶轉身要走,藍玉柳喊住她:“能坐下聊聊嗎?”
“聊天八隻腳,逃去追勿着。我們能聊嗎?有什麽可以聊的嗎?”朱獾臉色難看。
藍玉柳臉上還是那一抹微笑,柔聲細語道:“你不是很想知道我是誰嗎?從哪裏來?來這裏做什麽?”
“藍玉柳,我不管你從哪裏來?但我警告你,你如果敢打老宅的主意,我讓你有來無回!”朱獾的一雙大圓眼惡狠狠瞪向藍玉柳。
藍玉柳臉上的笑容收起,一字一句說道:“我還就是沖老宅而來,我要的東西一定會得到手,你休想阻攔。”
“好,那就等着瞧!”朱獾咬牙切齒。
“好好好,大家都應該好好的呢,這就要過年,打什麽嘴仗啊?”朱先生反應過來做和事佬。
藍玉柳重新面堆笑容,溫柔的口吻對朱先生說:“老先生鶴發童年,老當益壯,小女子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幸會幸會,老朽幸會藍小姐,如沐春風。”朱先生抱拳作揖。
朱獾看不得藍玉柳的妩媚、朱先生的谄媚,踢倒水桶大步走出老宅。
經過暴雨的沖刷,積雪差不多融化,隻有背陰面還殘剩一些,斑斑駁駁比田癞子的癞子頭還難看。朱獾漫無目的地行走在山間小道上,心情差到極緻,她想不到藍玉柳會如此幹脆、直接地向她挑戰,而朱先生居然如此沒有骨氣。
哼,男人都是一樣的貨,隻要見到漂亮的女人,骨頭全麻酥酥成爲舔狗。
唉,早知道帶犬兒們一起出來瘋一瘋,我有多久沒有到山上跑一跑了呀?
朱獾不知不覺來到一個山洞前,站在洞口猶豫良久,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這個山洞是自己的出生之地,自從自己被帶回老宅後,朱獾會時常想起,但不敢再來,更不敢進來。
按理當時候朱獾那麽小不可能記住這個山洞,但她就是記得,清清楚楚地記得自己出生在這個山洞,一群豬獾陪她玩耍。
“終于來啦?随便坐吧,石頭就是凳子。”
一個聲音傳來,吓得朱獾倒退了好幾步,穩穩心神往裏面張望,見洞的深處燃燒着一堆篝火,一個男人背對着她坐在火堆邊,火光照射他的影子到嶙峋的洞壁上。
朱獾沒想到會在山洞裏見到他,他居然隐藏在她出生的山洞裏。
緣分?上天的安排?我不是在爲找不到他而煩憂嗎?現在他不是就在我的面前?我怎麽不大膽地過去呢?
朱獾鼓起勇氣向山洞的深處走去,一種親切而又從未有過的情愫随着腳步漫過全身,等走到他的身後,眼眶濕潤一片,鼻子一酸,“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這樣可不像是仙子了哦,連你的豬獾們都會笑話你呢。”
“我的豬獾們?它們怎麽在這裏?”
朱獾顧不得擦眼淚,俯身摟住跑到她腳下的豬獾。
“犬兒們在家裏睡覺沒關系,豬獾們可不能一直悶在家裏。”
“你帶它們來的這兒?院子裏俗人們和俚人們都在包粽子,不怕他們發現?”
朱獾走到火堆邊坐下和他說話,他語氣柔和,充滿父愛。
對,充滿父愛,朱獾一進來就确定他是自己的父親,親生父親。
父女倆坐在火堆邊談話,朱獾凝視父親那張菱角分明的臉,尤其是臉上那一道突出的疤痕,感到從未有過的安全。
“你知道我是你的爹?”
“嗯,本來不确定。”
“現在怎麽确定了呢?”
“因爲豬獾們跟了你呀。”
“她告訴你的?”
“告訴什麽?”
“我在這山洞裏?”
“誰也沒有告訴過我。”
“那你怎麽過來了呀?”
“我也不知道怎麽過來了呢?”
“我不是被豬獾們咬死了嗎?”
“豬獾們保護我,怎麽可能咬死你?”
“那你怎麽不尋找我?難不成不想我?”
“想是有點想,但不會去尋找。”
“爲什麽?”
“你躲起來肯定有原因,我尋找有用嗎?”
“你怎麽就确定我是躲了起來?”
“現在知道你是躲起來了,以前以爲你和朱虎一樣不要了我們。”
“孩子,爹也是萬不得已。”
“萬不得已?有那麽嚴重?”
“如果爹不死,你就得死。”
“可能嗎?誰要置我于死地?”
“符咒,唾沫,罵聲,掃地出門。”
“不明白你說的什麽意思?”
“以後我們慢慢說,你今天是不是遇到了特别難的事情?”
“也沒有,隻是心裏煩。”
“你懂得煩了是好事,說明你已經長大。”
“對,我已經長大,你不用怕什麽符咒、唾沫和罵聲,更不用怕被掃地出門,現在就跟我回家過年。”
“孩子,你在爹面前還要裝愣充傻?其實你什麽都明白。”
“剛剛才明白,是不是我生在山洞裏人家就不讓我進老宅?是不是我和豬獾們一起長大人家認爲我是不祥之物?是不是你如果不死人家就不會讓我們一家住在老宅?”
“孩子,你果然不是凡人,爹二十年來在外面受苦值了啊。爹告訴你,如果爹不死,那些人就會一直折騰下去,弄得老宅不得安甯,弄得驢不到村不得安甯。”
“那我就讓他們不得安甯,走,我們回家。”
朱獾起來拉自己親爹的手,剛拉上,眼淚就滾滾而下,她撲到他的懷裏嚎啕大哭起來。
朱獾聽朱先生說過,自己的親爹不但是個好獵戶,還是一個莊稼好把式,更不容易的是作爲山裏的人他識文斷字,寫的一手好字,要論學問,隻在朱先生之上不在朱先生之下。可現在,自己親爹的這雙手,比松樹皮還要粗糙,老繭能當锉刀使。
“孩子,不哭,現在還不是時候。這樣,你先回去,時間長了你娘會尋你。記住,先不要主動搭理他們,等他們露出破綻的時候你再出手,老宅安全第一。”面對親爹的安慰,朱獾想起藍玉柳的主動挑戰,問道:“那個女人可是已經撂下了話,我還能退縮嗎?”
“她是激将你呢,說明她還不敢先下手。我可以給你透一點底,拆遷告示是你爹所貼,那些野兔和那頭野豬是你爹所爲。”“真的嗎?那拆遷告示真的是你所寫嗎?哪那些雞呢?那些耗子呢?還有其它的十二生肖見血是怎麽回事?”朱獾聽親爹說出這樣的話激動不已,緊緊抓住他的手問個不停。
“孩子,那是有人趁機搗鬼,你要查清楚。不過有些東西你不要太在意,十二生肖先後要見血,對應的十二時辰會出事,這些都是朱先生這個書呆子坐在家裏憑空想象呢。你說這麽大的一座老宅,這麽大的一個村子,哪個時辰不會多多少少出點事情呀?”“爹,你爲什麽要貼那張拆遷告示?你爲什麽要扔那些野兔?爲什麽要趕一頭野豬進老宅?”朱獾刨根問底。
“孩子,驢不到村确實要拆遷,但老宅絕對不能被毀,否則我們對不起太祖奶奶。所以爹想反客爲主,讓上面的人知道,我們不是不知道拆遷,同時警告村裏的人,不要太貪婪,以爲遇上拆遷就能暴富。至于野兔和野豬,是爹送給你娘和你的過年禮物。”“爹,你怎麽知道我們驢不到村要拆遷?你說話怎麽比朱先生還深奧?”朱獾總以爲自己的親爹隻不過是個山村獵戶而已,頂多莊稼也種得好,沒想到還真的有一肚子墨水。她記得他親爹的名字叫朱雲山,雲繞山巅,撥雲見日,不簡單。
朱雲山内心其實比朱獾還要激動,二十年的忍耐,二十年的蟄伏,終于等來與女兒相見的一刻。雖然還不能堂堂正正回老宅,還不能一家團團圓圓過日子,但這樣的日子不會太遠,他抹去眼角的淚水,笑着對朱獾說:“孩子,爹平時在省城打工,到年底才回村裏。爹聽公司的老闆說,有一條鐵路要從驢不到村過,驢不到村遲早要拆遷。”
“你在省城打工?我也來過省城打工,怎麽沒有碰上你?你在什麽公司?你們老闆的話可信嗎?”朱獾不是一般的驚喜,想不到自己的親爹在省城打工,那他知道的事情一定不會少。
朱雲山笑道:“孩子,省城那麽大,我們怎麽可能輕易碰到?再說,即使碰到,你也認不出我是你的親爹。”“那可不一定,父女之間有感應的呢,我剛才走進洞裏,看到你的身影,就有一種不一樣的感覺,走近你,就知道你是我的親爹。”朱獾望着飽經滄桑的朱雲山,心中無比溫暖無比幸福。
朱雲山愛憐地拍了拍朱獾的脊背,充滿歉疚的語氣說道:“孩子,爹對不起你,但爹是爲了你,爲了老宅,不得已才選擇離開你,離開你娘。爹在省城一家道路工程公司做工,公司老闆年紀雖輕但能量很大,消息靈通得很。”“爹,那老宅怎麽辦?真要修鐵路的話還能保得住嗎?”朱獾在朱雲山面前完全是一個女孩子,一個需要父親關愛的女孩子。
朱雲山望着朱獾開玩笑道:“有我們家仙子,老宅怎麽可能保不住?”“爹,我那是不喜歡那些俗人俚人們喊我獾八仙,才自稱的九仙,你不要取笑我。”朱獾倚在朱雲山寬厚的肩膀上撒嬌。
“孩子,你就是九仙,所以爹必須離開你。”朱雲山的眼角流下淚水。
朱獾心痛,爲朱雲山抹去淚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