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下不必如此。”
“我其實并非在舍利做這兩樣事。”
“我做這樣的事,本質上也是有自己私心的。”
章誠從紫檀木椅上,站起身來,略感慚愧地扶起了汪廣洋,而笑着說了一句。
汪廣洋知道章誠的意思,便在這時依舊很認真地說道:“章先生雖有收攬嬰幼民衆爲己力量之目的,但相比于隻願結顯貴而屈小民,以求用更輕便的方式定天下的大多數豪傑而言,已是難得!”
“所以,章先生現在的行爲已經算得上是舍利救民了!”
“因爲章先生若不想着去恤小民,而視其爲蝼蟻,可随意誅戮,則完全可以有更容易的辦法,比如屠之而爲糧也!”
汪廣洋的老師餘阙是元廷大官。
他自己也跟着自己老師參與過不少地方上的政務,包括參與對義軍的圍剿。
所以,汪廣洋本人,是親眼見到過不少元廷官軍與義軍的軍隊,以人爲糧的行爲的。
而也正因爲此。
汪廣洋最終沒有選擇入仕元廷,一直隻以學生兼幕僚的身份在自己老師身邊參與做事。
最近汪廣洋更是選擇離開老師身邊,準備去太平暫居。
隻是現在。
汪廣洋又改變主意,選擇來了滁州。
本質上,汪廣洋選擇離開安慶老師身邊,沒有在元廷求取官職,就是因爲他對元廷徹底失望,失望于元廷官軍在處理内憂時,手段并沒有比底層出身的義軍好到哪裏去,甚至很多少時候還不如義軍。
現在,汪廣洋說章誠本可以選擇以人爲糧這種更輕松的争霸路線,也的确是實話。
章誠聽後也沒再謙遜客套性地否認一下,隻是拿起幾案上的蒲扇來,微微一笑,直接問汪廣洋:
“不知足下在安慶淮西都元帥府具體做些什麽事?”
“替家師監造軍械。”
汪廣洋回道。
“太好了!”
章誠當即拿蒲扇拍手,說了這麽一句。
汪廣洋因而問道:“難道章先生也是要造軍械?”
“不造軍械怎麽讓更多百姓活下來?”
章誠因而笑着回了一句。
“也是!”
汪廣洋颔首。
“你跟我來。”
接着。
章誠就拿起案上的一沓圖紙,帶着汪廣洋到了自己知州衙門的工房。
這時,工房内正有六名工匠和在幹活,叮叮咣咣的打着鐵、鼓着風。
這六名工匠是章誠提前從滁州匠戶裏選出來的,屬于技術很好性格也很老實的人。
其中,老工匠有三名,學徒性質的年輕普通工匠有三名。
章誠選這幾名工匠來,是讓他們根據自己的吩咐,提前打造自己想要的鳥铳和斑鸠铳。
章誠先讓這些打造的是鳥铳。
鳥铳是火繩槍的一種。
在火繩槍領域,鳥铳屬于瞬發式火繩槍,比緩發式火繩槍要落後一代。
但因爲鳥铳打造難度更小,對零件的要求相對要簡單一些。
所以,章誠選擇了讓他們先給自己打造鳥铳。
何況。
在這個時代,鳥铳也已經屬于很跨時代的火器了。
所以真要造成功了鳥铳,則義軍在火器上的技術優勢也是不小的。
章誠讓這六名工匠分成三班,且被他的親兵護衛,分别軟禁在三間房内做活,且按照章誠提供的标準,分别做铳機不同部分的構件。
而這六名工匠的待遇則是每天給午飯一頓,給家屬糧一升糧。
這個待遇,在如今這個不餓死都很難的時代,已經算是不錯的待遇。
所以,這六名工匠都很努力的幹着活,不敢馬虎,而生怕失去這個能賺取這麽多口糧的機會。
直到章誠帶着汪廣洋這裏來到這裏後,這六名工匠才停住了手裏的活,朝章誠笑了起來。
章誠則一來就問着一負責制作鉛彈和組裝鳥铳的工匠詹鐵三:“已經打造好幾杆铳了?”
“已經有三杆了。”
詹鐵三回道。
章誠聽後點了點頭,随後就進屋裏拿起一杆铳來認真觀察着。
而汪廣洋在跟着章誠來後,就發現這六名工匠被帶刀軍士分别軟禁在開了大窗的房間内,而每個房間内的工匠明顯都在幹着不同的活。
汪廣洋能夠猜到,章誠把這些工匠分開督造,是爲了不讓這些工匠們知道整個火铳制造工藝的全部技藝,而軟禁隻怕也是爲了不讓他們有機會互相串聯。
汪廣洋因此不得不在心裏承認,這章誠在讓工匠造火铳上實在是太小心了些。
但由于這個時代的火铳的實戰價值還沒那麽大,很多火铳都還隻是裝木碎石鐵片爲彈,聽個響,沒有多大殺傷力,主要用途也都是用來守城,很少用來野戰對戰,即便是火門槍的大幅度發展都是在明初需要大規模野外對戰蒙古騎兵的時候,才得到了大幅度發展,且那個時候開始才有了專門操作火器的神機營出現。
所以,這個時代的火铳并不怎麽被人認爲很重要,汪廣洋也就不理解爲何章誠要制造一個火铳上這麽小心。
不過,汪廣洋覺得章誠這種保密理念不錯,如果用在監造殺傷力很大的各種厲害弓弩上面,倒是可以避免各種優良弓弩被洩密的可能。
汪廣洋也認真地看了一眼章誠手裏的火铳。
他發現,章誠這手裏的火铳與他見過的火铳倒是不一樣,槍管更長不說,關鍵後面還有個形狀似鳥嘴一樣的槍機,槍機上面還有一截火繩,而槍機下面則有搬鈎。
“火铳帶火繩,想必這是要前面不點火,後面點火繩引燃火藥嗎?”
汪廣洋因此問了一句。
章誠微微一笑,然後颔首。
他知道,鳥铳這些火器的原理不難,看到的人稍微一動腦筋,就能明白原理,所以,汪廣洋能夠看明白,也不算奇怪。
不過,章誠還是問了汪廣洋一句:“你說,讓一個普通民壯看見這杆火铳,是不是也能很快學會怎麽操作?”
汪廣洋道:“這是自然!應該比沒有火繩的火铳難不到哪裏去,而且重量小了許多,隻是讓民壯學會這個也沒意義吧,守寨護家,還不如直接操弓呢。”
“試試威力就知道值得不值得了。”
章誠說着就讓詹鐵三用這鳥铳打院子盡頭的一棵桂花樹給他看。
汪廣洋則道:“那棵桂花樹離這裏怎麽也有五十步,所以用來試铳,是不是太遠了?”
砰!
沒多久,當詹鐵三就搬動扳機,一聲铳響出現過後,桂花雨就在彌漫開的煙霧裏紛紛落下。
汪廣洋見此瞠目結舌起來。
這世上竟然有如此神器?!
章誠則皺眉道:“精準度還是不夠高啊!”
“這還不高?”
“這在火铳裏已是難見了!”
汪廣洋愕然看了章誠一眼,心道:“難道你們滁州的義軍還有更厲害的火铳?”
“這火铳雖然精準度還不夠高,用來排射是沒問題的,伱們造的也很好,皆按例賜賞,你們要多造些火器來,造多後,本官還會有賞。”
章誠這時對詹鐵三等工匠說了起來。
詹鐵三等工匠皆喜笑顔開,對章誠謝恩不已。
而接着。
章誠就帶着汪廣洋離開了這裏。
且在離開的路上,章誠就對汪廣洋說:“如今看來,我打算造的火铳已經可以被這裏的工匠造出來,接下來就是培養他們,造更多這類火铳,且讓一部分工匠研發的事,既然足下曾負責監造過兵器,不妨先給鄙人提提你對我在造火铳上的看法?”
汪廣洋回道:“具體造铳,在下是不懂的,在下最多不過略知一二監造之法。”
“這正是我要請教的。”
章誠笑着回道。
汪廣洋道:“既如此,敢問章先生打算給這些造出這種铳的工匠多少賞格?”
“每戶二十石糧。”
章誠回道。
汪廣洋聽後一怔。
接着,章誠又眉飛色舞道:“我還打算設立一個獎掖制度,把負責造此铳的三種類型的工匠進行分組,讓他們每個組競争,對他們設立一個每月最佳獎,哪個組在每個月内造的火铳最多或者合格率最高,就賞糧食二石。”
汪廣洋則在這時突然朝章誠作揖大拜。
章誠頗爲驚訝,以爲汪廣洋是被自己的管理理念折服,便笑着問:“足下何必又拜?”
“章先生不但把民戶非常當人看,想不到把匠戶也非常當人看,而且竟禮待匠戶到待之如士的地步!”
“所以在下不得不佩服,不得不再次大拜。”
“世間有如此菩薩心腸的人,我汪某平生未見也!”
汪廣洋神色很凝重地回道。
章誠聽後倍覺奇怪,問道:“這是怎麽講?”
汪廣洋道:“如果是在下監造他們,不會給賞銀!隻管他們飽飯和家人不餓死即可。”
“但按照你的方法,這怎麽讓他們多造火器,還盡量把火器造的很優良,不容易炸膛?”
章誠這時問道。
汪廣洋回道:“我還會這樣規定,誰的火器不合格的最多且造的最少,就直接斬首!”
“啊?”
章誠嘴巴頓時張大的能塞進一顆雞蛋,随後呵呵一笑,問道:“這麽說,你不是很贊成我的方法了?”
汪廣洋如實回道:“的确不贊同,章先生固然宅心仁厚,但如此高的賞格,的确不利監造。”
“爲何?”
“這還算高嗎,就算一家匠戶月月得最佳,也不過被獎勵二十餘石糧而已。”
章誠有些震驚和不服起來。
汪廣洋道:“但有這二十餘石糧,在這個田産和店鋪都沒有糧貴的大亂時代,就能夠置産開店了!”
“所以,既然可以靠二十餘石糧置辦産業,那一個匠戶如果真靠努力得到二十餘石糧食的獎勵後,還願意繼續天天這麽辛苦的打鐵造铳嗎?”
“置田雇人種地與置店雇人買賣難道不是更輕松的積累财富嗎,尤其是在眼下已經大治的滁州城,置産就更值得了。”
“甚至,這個獲得二十餘石糧獎勵的匠戶若膽子再大點,還能直接放貸,或者找強寺豪右幫着自己放貸吃利息,無論怎樣,都比天天打鐵造铳強。”
汪廣洋這麽說後,章誠沉默了,隻站在了廊檐下出神。
“你的意思是,我太把他們當人看了,所以反而不利眼下的器械制造,不利眼下的實業發展?”
過了好一會兒,章誠才主動問起汪廣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