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長空下,全身布衣都濕透的朱元璋沒有回答章誠。
他隻繼續揮舞起鋤頭,挖着地。
仿佛。
他現在隻想當一個太平世界裏的農夫,哪怕每天不停地挖地鋤草,也比現在要在這個亂世裏去面對各種抉擇要安心。
朱元璋其實本就是一個農家人。
一個長在鄉村沒有去過哪裏的農家人。
如果沒有天下大亂,他可能一輩子也不會離開百裏之内的世界,就如同,一個從小在井裏長大的青蛙一樣。
這樣的話,他會一輩子就是個農民,是隻會種田的朱重八,永遠也不知道什麽是民不聊生,也不知道權貴官僚有多富,乃至村裏的中小層地主的善舉,還會讓他感到溫暖,覺得富者知禮好仁,覺得這個世界很美好。
但偏偏,朱元璋遇到了一個天災人禍到來的時代,被迫爬到了井口,成了起義軍領袖郭子興的義子,義軍的總管,進而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也看到了更多的人性之惡。
同時。
他的童年也因爲亂世的到來蒙上了陰影,親曆了很多太平時代的人可能幾輩子也遇不到的悲慘之事。
俗話說,童年的創傷是需要餘生的一輩子來修複的。
朱元璋作爲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也不能免俗,自然也就本能地想讓隻知道斂财且甯讓糧食爛掉也不救活百姓的權貴官紳們都被滿門抄斬,進而體會到他當年一樣的痛苦。
可章誠現在不讓他這樣做,讓他理智,這無疑是在讓他與自己的感性本能做鬥争。
所以,朱元璋沒那麽容易做到立刻理智。
何況,現在的他還是血氣方剛的年紀。
當然。
如前面所言,朱元璋現在仇恨的不是章誠,而是權貴官紳這個階層,與章誠置氣,也隻是自己内心感性和理性的兩種想法在掙紮,且他理智上其實已經承認章誠是對的,所以,他沒有繼續反駁章誠,隻在這時繼續挖起地來。
同很多人失意時,就隻要回到自己最舒服的環境和狀态時一樣。
朱元璋最舒服的狀态就是把自己變成一個農夫,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說,隻耕作。
章誠也發現,自己好像的确似乎在一直勸阻朱元璋要同情地主階層、優容地主階層,在讓朱元璋刹車,讓朱元璋往右走。
章誠也沒想到他在跟着朱元璋打江山後,會讓自己變成一個總是讓朱元璋在起義路上刹車的角色。
因爲他自知自己作爲後世一個也來自底層的普通青年,按理也是很激進的,看不慣一切的,而恨不能改變一切的,也鄙夷一切的。
但偏偏,由于他對曆史的熟知,和在後世接觸的信息來源更多,而導緻認知上比朱元璋的确更豐富一些,也就使得他現在反而真的有在扮演一種幫權貴官僚說話的角色,而不惜爲這些權貴官僚跟朱元璋争執。
因此,也難怪現在還是農民起義軍将領的朱元璋會開始拿話怼自己,質疑自己的立場。
章誠也就不禁苦笑了一下,然後也背手轉身看向了天空沒再說話。
銀河下的長天,晚風習習,萬籁俱寂。
兩個人皆沉默不語,互相偷看着。
“上位!有滁州一幹官紳來拜,說是爲天下太平事求見你。”
這時,值守總管府的陸仲亨走了來,打破了沉寂,向朱元璋說了一句。
朱元璋因而停下了手中的鋤頭,怅惘起來。
章誠也回過頭來,看了朱元璋一眼,且見他沉默未言,便主動請示說:“要不,我先去見見他們,你先洗漱休息一下,明日見他們,無論是繼續不停抄家也好,還是真如我建議的那樣做,抄家有制,皆看你自己,畢竟伱才是上位!”
朱元璋這次難得地回應了章誠,點了點頭。
章誠因此便離開了朱元璋這裏,且讓陸仲亨先去告訴這些人,讓這些人明早先來知州衙門見他。
在章誠離開時,朱元璋瞅了章誠的背影一眼,張口欲要喊住章誠說些什麽,但最後沒有說出口。
朱元璋有些擔心章誠這樣一個有着跟自己一樣宏願的真君子,會因爲自己任性的不想與官紳們妥協,而對自己這個布衣出身的主政者失望,使得自己不僅僅不能實現心中宏願,也失去章誠這樣的人才。
至少在朱元璋内心裏,章誠是真君子的。
所以,朱元璋開口欲要解釋,解釋他其實已經被章誠說服了,願意将抄家這事适可而止。
但朱元璋現在最終還是難以直接承認,因爲他依舊覺得自己這樣做,會對不起他餓死的父母哥嫂,對不起他曾經親眼看見到的那些苦苦哀求官府士紳救濟而最終還是無奈餓死病死的鄉民。
朱元璋也就隻能瞅章誠的背影一眼,然後在行動上聽從章誠的意思,沒再挖地,而是回了屋子,在休息了一會兒後就用涼水沖了澡,然後再囑咐親兵記得明日早點叫醒他後,就在朦胧中睡去。
翌日。
晴空朗照,天藍氣清。
略微補了些覺的章誠,在匆匆洗漱後,就來了知州衙門的前廳,見到了這些主動要見義軍領袖的滁州城官紳們。
章誠知道,這些官紳突然集體來求見,肯定是昨晚抄家被過度執行,使得動靜太大,把他們也吓着了,所以才主動要來見朱元璋,想勸止朱元璋,或者說是試探朱元璋的真正态度。
“讓諸位賢達等了。”
“滁州城剛從鞑子手裏被我義軍收複,可謂百事待興,故而就還沒來得及請諸位缙紳賢達來見,而細問民情,反讓諸位主動來見。”
“此中有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爲讓這些願意主動來見自己這些義軍的漢人官紳們放心,章誠強迫自己态度和藹地向這些人拱手說起話來,還略表了一下歉意。
而章誠這麽說後,這些漢人官紳的确都放心了許多,雖口内連稱“不敢”,但也的确都神色淡然了許多,更有隻能站在外面的年輕儒士而輕聲互相嘀咕起來。
“這位章知州倒是有禮賢下士之風,看樣子,不至于要把我們的家也抄了。”
“是啊,當日滁州城被攻下後,就是這位章知州下令不得擄掠的,乃至赈濟饑民的,應該是一位有仁心的主,今日他願意見我們,想必也是沒有要與我們爲敵的意思。”
“或許昨日抄家的事,不是他的意思,但無論如何,有位願意施仁義的頭目,總歸是好事,隻是不知道那位朱總管是什麽态度。”
而在廳外年輕儒士們小聲嘀咕的時候,官紳任謙德等也開始連稱不敢。
章誠則在這時笑着道:“先請坐!”
這些人也都感謝不盡地坐了。
而任謙德一坐下就問道:“不知朱将軍何時願意見我們?”
“我們上位還在忙,諸位勿急,也請見諒,有什麽事可以先跟我說。”
章誠笑着說了一句。
其實。
朱元璋這時已經出現了,隻是沒有現身,而是躲在了裏面,偷瞥着這些人。
而且,朱元璋在見到章誠對這些人一臉和氣謙恭還主動賠禮的樣子時,還直接拉下了臉,心道:“這個章誠跟他們果真是一路人,比在咱這個布衣面前有禮多了,虧咱還是他的雇主,在他身上花了銀子的。”
這時。
因章誠這個知州身邊還沒有僚屬童仆,所以,朱文正就臨時充作了茶童,在這時與這些人端上茶來。
而朱文正也跟朱元璋一樣,臉色陰沉地瞥着這些官紳,在給這些人端茶時,滿眼的不樂意,尤其是在見章誠對這些人如此客氣時,更加心裏不痛快。
朱元璋也在見朱文正奉茶時,而心裏越發不痛快:“咱朱家的人就活該給這些人端茶遞水嗎?!”
“既如此,我們想說,公等該讓大兵停止抄家,不然如此下去,恐人心難安!”
“是啊,他們都是儒門士族,豈能如此對待呢?”
這時。
任謙德對章誠說起話來,其他官紳也跟着說起話來。
朱元璋聽了這話更是臉色陰沉下來。
啪!
但章誠這時突然把桌子重重一拍,而對這些官紳沉着臉喝問道:“這豈是你們能置喙的?!是想造反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