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誠也看向了這些堆積如山的金銀,且看了朱元璋一眼。
“所以,我才說再這麽抄下去,會讓弟兄們承受不住的。”
章誠先開口說了一句。
“畢竟他們很多還沒見到過這麽多财貨,隻怕有的見到五兩銀子都會覺得是筆巨款,驟然讓他們知道這些權貴官僚金銀之數一戶就不下十萬兩,他們會怎麽想?”
“當然,這也是元廷包稅制造成的結果,胡元中央朝廷缺錢嚴重,但中間的官僚士紳卻都因爲包稅制富得流油,畢竟包稅制讓他們克削百姓可以更狠,可以把大量海貿邊貿走私之利納爲己有。”
“這也說明了制度之重要,一旦制度不好,遺患無窮,所以爲謹防制度随着世事變遷而成爲壞的制度,自當常革新。”
“但話說回來,我們現在該警惕義軍弟兄們會因此隻想一直抄那些權貴官僚家,不想去建設!”
接着。
章誠又闡述起自己的擔憂來,而因此瞅向了依舊處于擡頭看着如山金銀的朱元璋:
“這就是我請上位你來的原因。”
“現在需要上位做出決斷,盡快發布安民告示,表示隻抄不從者與大奸大惡者,且對被抄家的罪刑進行公示,承諾對願意恭順義軍乃至出仕義軍的官紳,給予财産保護;另外,發布招賢告示,請他們出仕爲義軍官員,且告誡全體将士,旦有違令抄掠者,皆斬!”
“再則就是當立即派人去囑咐李善長他們,抄家不可過度執行,不要因爲抄家出現人命,所有人犯必須明正典刑。”
“這樣爲的是穩住天下士紳的心,讓他們知道我們義軍内部沒有失控。”
“同時,抄家數目不宜再公布,且要求參與抄家的官校皆不得外洩抄家情況,違令者嚴辦,以免義軍兄弟們知道這天下貧富差距的情況太多,知道官紳豪強各個富可敵國,而不想再去營田墾荒,不想再保護文化。”
章誠說後就對朱元璋拱起手來。
朱元璋沒有回應章誠,他隻掃視着四周的财貨。
很快。
朱元璋注意到了一個區域内堆放了大量的發黴糧食,便問:“怎麽會抄出來這麽多發黴的糧食?”
“我們已經統計了,三百萬多石糧裏,有不下三十萬石糧食是發黴的,明顯是因爲存放年歲太久,所以就發黴了。”
章誠這時跟着過來說了一句。
朱元璋聽後捏緊了拳頭,切齒言道:“也就是說,他們甯肯讓糧食發黴,也沒想過拿出來赈濟百姓?”
章誠心裏一緊,但還是如實回道:“是的!”
當然。
章誠自己對此倒是不覺得驚奇。
因爲他知道這跟甯肯把牛奶倒掉也不送給窮人是一樣的道理。
拿出大量糧食出來赈濟大量百姓是一個消耗人力與時間以及其他成本的事,相比較而言,還不如任其爛掉。
這在後世信息爆炸的時代,普通人已經很容易知道這種現象。
隻是在這個時代,消息滞後,許多現象也更容易被隐藏,畢竟書籍和文章基本上還是被權貴官紳控制。
所以,章誠不知道朱元璋是否能承受得住這樣的事實。
朱元璋這時的确眸冷若冰:“他們爲何這麽不仁?!”
“需要赈濟的饑民太多了!”
“所以,他們如果把糧食大量拿出來赈濟百姓,那遭受的損失會更大,也要冒更大的風險,抵不上因爲時間太長而爛掉後産生的損耗。”
“最多隻拿一部分施粥就行了,拿太多,成本就太大,不僅僅是人力和物力上的成本,主要是忌憚朝廷會因爲他們赈濟百姓太賣力而盯上他們,即所謂的政治上的成本。”
章誠這時也回答起朱元璋的疑問來,但他發現,他似乎因爲擔心朱元璋變成李自成而在爲這些人開脫。
朱元璋明顯也覺察到了章誠是在爲這些人說話,而因此哼了一聲,沒有理會章誠,隻疾步回了自己的總管府。
章誠跟着來了總管府。
而朱元璋回來後也沒有說什麽,更沒有睡覺,隻是突然從木盤裏拿起他才讓人買來的那把新鋤頭,在院子裏一塊本是原蒙古貴族麻失裏于此處讓人種薔薇的地裏挖起地來。
章誠在一旁看着。
他知道朱元璋在曆史上有挖地種菜的習慣。
據他看到的史料記載,朱元璋當皇帝後都還在紫禁城裏自己挖地種菜。
而現在。
章誠更加知道,朱元璋現在挖地應該是在發洩,發洩心中的一些情緒。
因爲朱元璋也是普通百姓出身的人,也會崩潰,也會因爲看見過大的貧富差距而産生更加強烈的階級仇恨。
何況,朱元璋的性格本就是嫉惡如仇。
所以,章誠沒有急着勸說朱元璋,隻打算讓朱元璋先發洩一下,而任其使勁摧毀滿圃薔薇。
直到過了好一會兒後。
章誠才開口道:“上位,我認爲我們得讓抄家這事适可而止,不能隻靠抄家,當盡快防止義軍兄弟們出現軍紀失控和城中士民過度恐慌的情況,甚至最好由你親自去安撫那些官紳儒士,表态不會以無故抄家的方式來積财,而是緻力于讓滁州城安穩有序,讓所有良順之民的生命和财産得到保障。”
“你章先生的建議也不一定都是正确的。”
“憑什麽伱說适可而止就要适可而止。”
朱元璋一邊揮汗如雨地挖着地一邊回應着章誠,且說的話顯得頗爲任性。
章誠倒是能夠理解,他知道朱元璋與其說是在質疑自己,不如說是他自己現在内心裏在通過這種方式作思想鬥争。
“上位,難不成你真想一直抄下去?”
因而。
章誠這時隻問了這麽一句。
“難道不該抄嗎?!”
“咱就不相信他們站在幹岸上的就是好人,就沒有這麽多民脂民膏!”
“咱以前來過滁州城,也不怕你章先生笑話,咱是來讨飯的,而像咱一樣讨飯的饑民很多,結果呢,我現在才知道,他們甯肯看着咱這些百姓大量餓死也不肯把他們要黴爛掉的糧食拿出來,爲的就是不想多承擔你說的那個成本。”
“咱給你說實話,咱自己現在也不想停了。”
“咱恨不得抄了這些權貴官僚所有的家産!這樣不知道可以救活多少百姓。”
朱元璋突然停下挖地的動作,說了起來,然後又繼續挖着地,一邊挖着一邊繼續說着,任由汗珠子啪嗒啪嗒掉落在地上。
“上位!”
“隻靠抄家是不行的,而且隻抄家如同飲鸩止渴,他既會讓權貴官紳更加頑固,也會讓我們自己的人堕落的更快,進而導緻更多的百姓死亡,也讓再造山河的大業更加艱難,一是漢人官紳與庶民間仇恨會更大,二是大量人才會被内耗掉,到最後隻會便宜了外夷。”
章誠很是鄭重地說了起來。
朱元璋呵呵冷笑:“本以爲你章先生跟他們不一樣,但現在想想,你還是想着那些儒士,跟他們才是一路人,在這裏拼了命的爲他們說話!”
“沒了他們,就真不能再造山河,就真要文化斷絕?”
“咱也沒見他們在當年蒙元入侵時有多大作用,難不成趙宋對他們還不夠寬容嗎?”
“那些儒士就那麽值得你保護嗎?!”
朱元璋質問起章誠來,且因此哂然一笑。
“上位,我理解你的心情,我跟你一樣,也非常厭惡他們,但你能不能理智一點!”
章誠閉眼抿嘴了一下,然後擡頭看了一下天,接着就對朱元璋又勸了起來。
朱元璋自己則沉默了。
章誠接着自己也沉默了。
章誠本以爲,朱元璋雖然現在隻有二十多歲,正是容易熱血上頭的年紀,但他畢竟是曆史上嚴格來說唯一真正成功成爲皇帝的底層農民起義領袖,應該心性不一樣的,而會更加理性的,即便偶有情緒失控,也能很快恢複理性。
但他沒想到,朱元璋挖了這麽久的地,聽他說了這麽多後,還在因爲抄家激起的階級仇恨批駁自己,乃至诘問起自己的立場來。
“我不是要保護那些儒士,也不隻是保護中華文脈,更是爲了保住我們要恢複中華的大業!”
“另外,權貴官紳是抄不完的,舊的消滅了,還會有新的出現,我們沒必要一直陷在這裏面。”
“我們在華夏先祖面前宣的誓,确定的信仰,你忘了嗎?”
“我們是要盡量讓天下百姓不饑不寒,而不是要徹底得罪天下權貴官紳。”
“何況,天下可以選擇的英雄又不隻你一個,而且,你還隻是郭大帥麾下一獨立發展的總管而已。”
章誠繼續開口說了起來,先打破了沉默。
“所以,上位,你到底是想求一時的快意,還是想求天下百姓永世的安穩?”
接着。
章誠還很嚴肅地問了朱元璋一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