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有些失落,因爲章誠沒有立即回應他的提法。
章誠這裏因朱元璋催促,便問起他來:“可你知道讓鄉民運糧到庫,是多麽大的損耗嗎?”
“這個咱知道。”
“所以,咱沒打算讓貧戶當糧長,而是打算讓富戶當糧長。”
“當然,咱也沒打算現在就這樣做,章先生你說的對,現在天下英雄并起,咱要是這樣做,隻怕很多儒士都不會再支持咱,更重要的是,天下未平,讓鄉民運稅糧,也不安全。”
“咱的意思是将來天下定鼎以後,若咱真有機會決議此事,就可以行這糧長之法,現在如果要妥協,自然是可以妥協一下的。”
“不過,這隻是我目前的想法,也沒敢跟别人說,如今說出來,隻是想跟你聊聊而已,探讨探讨。”
朱元璋點頭說道。
章誠再次一歎:“我的上位,伱是真信任鄉民啊!”
“不信任鄉民,難道你讓咱去信天下官吏和豪紳?”
朱元璋反問道。
章誠聽後無法反駁,隻沉思了一下。
他決定搖人!
于是。
章誠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說:“既如此,我給你引薦一個人。”
“引薦誰?”
朱元璋問道。
章誠道:“你到時候就知道了。”
說着,章誠就帶着朱元璋來到了楊宅,叫醒了楊元杲,且在楊宅中庭,對月圍桌而坐。
“此人是滁州儒士楊元杲,字文素,乃在下新認的朋友。”
“這是我們上位,郭大帥麾下總管朱元璋,字國瑞。”
一時。
章誠先對二人互相介紹起來。
兩人也互相拱手緻意。
接着。
章誠就對朱元璋說:“上位,這位楊朋友和其他儒士不同,在見到我讓三百名義軍兄弟拒絕士紳犒軍之舉後,沒有失望的意思,反而主動來結交我,且表達了贊成禮歸禮、法歸法的主張,但他對我這樣的行爲也表示擔憂,擔憂此事難爲。”
“是的。”
“但章監軍以一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讓鄙人無話可說。”
“因爲有些事,的确不應問可能不可能,而更應該問當不當做才是。”
楊元杲說道。
朱元璋聽楊元杲這麽說,很受觸動,忙楊元杲作揖說:“足下既是章先生朋友,便是咱的朋友,如足下所言,這天下事當問該不該,而不是問可能不可能。”
說着,朱元璋有些埋怨章誠,說道:“章先生怎麽都把真知灼見說給其他人聽了,難不成是覺得咱布衣出身,質蠢且魯,而不願點撥嗎?”
“咱好歹是花了重金在你章先生身上的!”
聽朱元璋這麽說,章誠隻是微微一笑:“我的話,在上位眼裏,不一定每一句都是真知灼見,因爲每個人所認爲的真理不一定就是真理,而隻是他願意相信的真理,如果真要獲取到真知灼見,就得足夠理智。”
朱元璋似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随後。
章誠就看向朱元璋道:“所以,上位,我現在來評點你剛才的糧長制提議,我認爲,你這個糧長制比我想禮歸禮、法歸法,還要異想天開!”
“異想天開?”
朱元璋大失所望又大爲驚愕地看了章誠一眼,問道:“這怎麽是異想天開?”
章誠指了一下楊元杲:“上位不妨把自己的糧長制想法對這位楊朋友說說,他既然能接受禮歸禮,法歸法,想必也是能對上位的糧長制設想提出中肯的評價的。”
朱元璋便将自己的想法告知給了楊元杲。
而楊元杲聽後也是微微一歎。
“怎麽講?”
朱元璋因而問道。
楊元杲向朱元璋拱手說:“此爲害民之舉。”
朱元璋一愣。
楊元杲說道:“将軍明鑒,糧長也好,官吏也罷,他們若征稅必會巧立名目,而前者隻會更甚!”
“沒錯。”
章誠回了一句,就對朱元璋說:“我知道上位你信任鄉民,但是你真認爲鄉民們值得信任嗎?”
“怎麽就不值得?”
朱元璋不服氣地問道。
章誠道:“他們是可以對同鄉的朱重八寬容有愛!但不代表他們對國家對民族對其他府縣的人寬容有愛,甚至對隔壁村的人都不會寬容友愛,上位出自鄉野,搶水械鬥的事,難道你沒見過?所以,上位你真以爲他們會老老實實地按章繳稅征稅?”
“再則,鄉民之間願意扶危濟困,是因爲彼此無權可以圖鄉民之利,一旦有權可以圖鄉民之利,是不會心慈手軟的,上位應該知道吃絕戶之情況。”
“知道!”
朱元璋颔首後狡辯道:“但吃絕戶隻是偶爾的情況,偶爾有不仁不義之人。”
章誠道:“吃絕戶是偶爾的現象,那是因爲出現絕戶的情況本身就不多,但如果有權,那就不隻是敢吃絕戶,正常的農戶,隻怕也是敢吃的!”
“那你的意思?”
朱元璋問道。
章誠道:“連民智都沒有開,鄉民大多連何爲國何爲天下的意識都沒有,就讓他們自己收稅征稅,那他們就隻會拼命斂财!”
“與其如此,還不如讓官員負責!”
“至少官員是流官,沒有包庇異鄉他族之心,再加上,官員好歹都有些見識,知道天下長治久安的根本在于國泰民安,而國泰民安需燮理得稅政上不壞國家大計下不害民流離失所,也就不得不有所收斂。”
“何況,随着天下承平一段時間後,天下士紳必然增多,那時爲糧長的必是士紳,而不再是普通鄉民,所謂糧長制就等于讓士紳又有征稅權,與現在包稅有何區别?”
朱元璋聽後許久未言。
突然。
朱元璋又問章誠:“既然章先生認爲民智未開,還隻能靠官吏,那足下爲何還要三百義軍兄弟不與士紳媾和,從而拒絕他們的犒軍之舉?”
“因爲這三百義軍兄弟隻是種子。”
章誠回了一句,就看向朱元璋繼續說道:
“這些人将來不是公侯就是将帥,所以,有意讓他們和士紳保持距離,可以避免他們過早與士紳同流合污,這是好事。”
“而這樣一來,因爲掌兵者短時間内沒有和士紳結盟,所以我們就能一邊開啓民智培養人才一邊改革。”
“哪有上位你這麽急的,想用二十年如一日的改革風暴,隻在天下初平之時,就把上千年的痼疾根除幹淨。”
“這可能嗎?”
“這不可能!”
“就比如這稅政,即便要民衆自己繳稅自己報稅,也得等民智大開,技藝大革新,不因爲自己去繳納而耗損太大且不方便才适合這樣去做。”
“很長一段時間内,還是得靠官吏,靠我們自己培養的稅政官僚去做征稅。”
章誠說後,朱元璋頗感失落且沮喪,隻點頭道:“也是!章先生一語驚醒夢中人。”
接着。
朱元璋又問着章誠:“可這開啓民智要多久,我們這一代人能成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