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長這麽謙卑的一跪,再加上這一番語重心長的勸谏,朱元璋内心積攢的火氣頓時就煙消雲散,陡然而生的隻有愧恨,愧恨自己沒有李善長沉穩,竟這麽容易大動肝火。
所以,朱元璋忙扶起了李善長,且抿嘴而溫和地對李善長說:“善長快快請起,你可爲咱的兄長,當勸就勸,豈能這樣動不動就下跪!”
李善長道:“上位雖禮待善長,但善長不能不盡忠守禮。”
朱元璋接着看向了章誠:“你聽見了吧,如善長所言,這些不能提,以免變成人欲,進而妄爲起來。”
章誠對李善長此時的言行還是很佩服的。
他不得不承認,這李善長不愧是大明曆史上未來的韓國公,做事做人是真的滴水不漏,借此機會打了馮國用,在衆人面前形成自己比馮國用更有威勢更看重大局不說,還讓朱元璋不會因爲他這樣給馮國用下馬威而不滿。
同時。
這李善長也讓自己和衆義軍兄弟都對他不會産生惡感,而不覺得他跋扈。
而且,李善長還順便借着訓馮國用的話來勸朱元璋不說,還直接轉身跪下勸朱元璋,讓朱元璋不得不更加愧疚,愧疚自己沒有李善長冷靜從容,也讓朱元璋看見李善長雖做事果決,卻對自己非常謙卑,而這無疑跟他章誠形成鮮明對比。
不像他章誠,是得理不饒人,有機會能怼幾句絕不忍下來。
當然。
章誠也沒打算改。
對于一個随時可以逃離這裏的人而言,和光同塵在章誠這裏不存在,他隻希望讓這裏的人和事都因爲自己而有些改變。
所以,章誠也就在這時看向李善長說道:“既然你說想娶妻想發财是天理,那爲何不能提?”
“又不是提了就真的要妄爲!”
“就比如,伱李大員外據聞已有七妾,年齡最小者才二八之歲。”
“難不成你李大員外真要提一下的話,就會不能控制自己納妾的數量,就會變成納二十妾,三十妾?”
章誠說着就問了起來。
然後,章誠又道:“另外,聖人言,食色性也!而你李大員外又言,性即理,如此說來,既然想娶妻是天理,那想吃飯也是天理,如果這天理提都不能提,是不是人若即将餓死,也是不能喊自己很餓的?”
“如同上位的爹娘哥嫂,在快要餓死的時候,就隻能等着餓死,喊都不能喊一下,是這樣嗎?”
“是不是說,他們當年要是喊一下就會變成人欲,進而要被滅掉,進而不該活着?”
“然後衆起事的義軍兄弟,在即将餓死之時,是不是應該被問一句,何不做哀哀餓殍,卻來造反幹嘛?”
章誠這麽說後,朱元璋的臉變成了豬肝色。
李善長也默不作聲。
“章先生說的對!”
“既然想娶妻妾想發财是天理,那咱就應該提,咱還想像李大員外一樣,将來也有七個妾,這樣一個懷孕或者來月事,加正妻,還有七個可以肏。”
花雲這時倒是當場附和起來。
“就是啊!”
“我也要娶好幾個,這才是天理!”
其他義軍兄弟也跟着起哄。
“你給老子閉嘴!”
章誠突然對花雲厲喝一聲。
花雲倒趕忙閉了嘴。
其他想跟着附和的義軍官兵倒也不敢再跟着起哄。
而章誠這裏就繼續說道:“當然,李大員外說想多要女人多發财這種天理不能過度也是對的,但提一下不意味着會過度,而要防止過度,隻能是用制度來防止,是基于人性來設計出防止過度的規矩!”
“如今,李大員外說提都不能提,提一下就會讓天理變成人欲,就很容易讓人誤以爲這朱子之言是在有意阻止,讓人人知道每個人心中的天理标準。”
“比如,按照李大員外所提的朱子思想,在李大員外這裏,可能要有七個妾室才能算天理。”
“但在有的百姓那裏,隻娶一個老婆就是天理。”
“而如果天理不能提,豈不是不想讓娶一個老婆的百姓知道,對于李大員外這樣的豪右而言,是要娶七個妾室才算符合天理?”
“再比如,在李大員外這裏,有良田萬畝才能算天理。”
“但在有的百姓那裏,有個十來畝田就是天理。”
“如果天理不能提,豈不是不想讓隻想有十畝田的百姓知道,在李大員外這樣的地主眼裏,是自己要有萬畝良田才能符合算天理?”
“又比如,對于上位的爹娘哥嫂而言,吃飽飯才是天理。”
“對于李大員外這樣的豪右而言,要頓頓山珍海味才算合天理。”
“如果天理不能提,豈不是不想讓隻想吃頓飽飯不餓死的上位之爹娘哥嫂這樣的窮苦百姓,知道李員外這樣的豪右而言,是要天天山珍海味才算符合天理?”
章誠這一連串的質問,既讓唾沫星子橫飛之餘,也讓李善長面赤如血,恨不能原地消失,隻能擡手遮面。
但這時,朱元璋也聽得很是動容。
雖然,章誠又拿他餓死的爹娘哥嫂來做例子,但他不得不承認,章誠說的也有道理。
如果真按朱熹所言,這娶女人吃飽飯都是天理,而這些天理又不準提的話,那是不是不想讓百姓知道豪門大戶眼裏要占據多少好處才算天理?
但這樣一來。
似乎是在有意不讓百姓知道豪門大戶有多貪婪。
同時,這朱熹似乎還不想讓百姓有爲自己發聲的權利。
朱元璋也就在這時忍不住主動問李善長:“朱熹真是這個意思,不讓人提天理?”
李善長躬身一拜,汗顔而道:“上位容禀,此皆因善長才疏學淺,才誤解了聖人言,也差點誤導了上位,并非朱子有意如此!”
接着。
李善長不得不對章誠拱手讪笑道:“幸而章先生提點,善長才明白,這天理是可以提的,想女人想财貨皆是可以提的,與過度成人欲無關,是我自己誤解了聖人言,正所謂盡信書不如無書,善長爲書所迷也!”
朱元璋聽後颔首。
李善長現在這樣主動承認自己學問不精,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因爲他不可能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承認自己主張所有人都不能說出自己真實所想,就是爲了不讓百姓知道豪門大戶過的有多驕奢淫逸,也不想讓百姓不知道恭順,進而承認自己很虛僞。
但同時,朱元璋也因爲李善長這麽說,而不由得還是高看起章誠來,也就學着李善長,坦然直言道:“章先生果然還是學問更爲通達,若非你這麽一問,咱也差點沒有意識到,能不能提出心中所想,會産生出這麽大的影響。”
“經你這麽一提點,咱也算是明白,如果朱子真的不允許百姓在挨餓時喊餓,在想延續香火時喊出想要女人,那的确也不算什麽聖人,隻能算是爲難百姓的可惡之輩,甚至也的确似乎有不想讓百姓知道豪門大戶多驕奢淫逸的意思,那就更算得上道貌岸然了。”
“當然,如善長所言,是他誤解了,朱子沒有這意思。”
“那咱就不說什麽了。”
朱元璋這裏說後就看向李善長:“隻是善長,既然如此,朱子之學,還是讓章先生給咱講吧,你學問未精,再講難免又誤解朱子之言。”
李善長眸中當即露出一絲黯然,但他也隻能拱手稱是。
朱元璋這裏又指了一下花雲等人:“但是,你們即便可以提自己心中所想,訴訴苦,怎麽就不能想着自家親人,想想天下百姓?怎麽就不爲自家餓死凍死的親人鄉人訴訴苦,提一提他們?怎麽就隻想着自個兒?一個個就隻知道想有女人有田地,孝心仁義去哪了?”
花雲等義軍兄弟倒是被朱元璋這麽問的無話可說,有的還直接低下了頭。
因爲他們無法否認,自己的确在剛才對章誠說心中所想時,沒有半點想到自己親友和天下百姓,隻想到了自己。
但章誠是允許人自私的,也承認人是有自私之心,而不覺得人有私心多麽可恥,便在這時主動開口勸朱元璋:“總要讓弟兄們一步步來,哪能一來就要求這麽高,他們現在隻想到自己很正常,上位現在願意想到自己親友和天下百姓,是因爲上位已經成爲郭大帥公子,已經娶妻生子。”
“可弟兄們現在連娶妻生子這樣基本的天理需求都還沒被滿足,哪裏能想到天下百姓。”
“再說,上位也得承認,人想多妻多子,亦是天理,這與想到親友他人與天下百姓的苦難不矛盾,且随着弟兄們爲天下付出的越多,這方面的要求肯定也越高,這都是天理人道,難不成上位自己就可以管住自己,不生子不再納妾,然後隻爲天下百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