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這話沒有說錯。
現在投附他的文人裏,馮國用不算是主動投附,而是自己寨子缺糧又恰巧遇到朱元璋南下滁州而不得不來投的。
章誠更不用說,是朱元璋主動招攬進隊伍裏的。
所以,李善長嚴格來說才算是主動來拜谒投附朱元璋的人,而且是主動帶資來投。
要知道,曆史上的李善長并不是所謂的落魄文人,而是定遠一帶的豪強,要不然他也讀不了書。
《明太祖實錄》裏,朱元璋就稱李善長本是當地德高望重之人。
在這個時代,地方上,什麽樣的人才是德高望重的人?自然是富甲一方的豪右。
因而,李善長投朱元璋不算是走投無路,非得靠朱元璋才有飯吃,而純粹是政治上的選擇,畢竟李善長在科場上一直困頓而元廷如今又對漢人爲官多有限制,讓他沒有别的上進之路。
至于經濟上拿出三千石糧食勞軍對于李善長這樣的地方豪強而言,也算不上什麽。
而朱元璋的大軍停留數日,消耗不少,正需要新的糧食補充。
所以,朱元璋在聽到這個消息後很是喜悅,無論是因爲有儒士主動來投,還是因爲這三千石糧食。
至于驚訝,自然是因爲他沒想到章誠真說對了,真有文人對現在的禮教秩序沒那麽在乎,會主動來投他這個還沒有多少實力,而隻能算潛力股的義軍将領。
章誠則隻是淡然一笑,在見朱元璋看向自己的眸光頗有一絲佩服時,且搖着蒲扇道:“但要是按照現在的禮教,這個李善長是有違禮教的,在這個時候投附被元廷定爲妖賊的義軍,還主動獻糧,這簡直是通敵了,是不忠了!所以,如果按照現有禮教,上位應該心裏鄙夷此人才是,甚至不該接納此人才是。”
朱元璋無法反駁。
“但如果是用講究華夷之别的新禮來講就沒有問題,完全可以說他是爲驅除鞑虜、恢複中華才選擇投靠義軍。”
“這樣的話,他李善長不是不忠,隻是不愚忠而已,他忠的不是蠻夷之君,而忠的是華夏才爲天下正統之禮。”
章誠這麽說後,朱元璋似有所悟地颔首,而心裏對李善長的觀感的确更好了些,且道:“這麽說來,原來的禮教的确沒那麽完美,淡化了華夷之别,也就混淆了是非對錯。”
朱元璋說着就對徐達說:“咱親自回帖,你派人帶去,順便派兵保護其李氏鄉人與糧草,而免被賊兵侵害,同時告誡派去的弟兄們,誰要是敢對李家人不敬,便是對咱不敬,立斬!”
徐達拱手稱是。
而朱元璋在回了李善長的帖後,就對章誠道:“章先生雖然說自己做不到燮理諸将與謀士矛盾,但咱還是請章先生盡量替咱燮理一二,有勞!”
“既如此,上位不如現在就賣我一個人情,把花雲兄弟放了。”
“我去看了看他,他已經反思的不錯,知道百姓做鞋之不易,也知道鞑子之可恨,想必接下來更加願意遵守軍法,不欺民虐民,而更願意将天下漢人皆當兄弟姐妹看待。”
章誠笑着說道。
朱元璋沒想到章誠已經先照着自己所想的做了,也就眉頭微揚,道:“那咱就看在章先生的面子上,免了他的罰!”
章誠見此也就笑着離開了朱元璋這裏。
而在章誠走後沒多久,徐達又回來了朱元璋這裏,且道:“已經吩咐了下去了。”
朱元璋颔首。
接着,朱元璋就主動問着徐達:“這位叫李善長的儒士主動投靠咱,你怎麽看?”
“很讓人意外!本以爲儒士都是不喜歡咱們這些泥腿子的,不到萬不得已不會主動投咱們的。”
“就算是馮國用兄弟加入咱們,說是感上位仁德,認爲天命在上位,但其實也是因爲迫不得已。”
徐達說道。
朱元璋聽後也笑了起來,背着手說:“是讓人意外,但這事在章先生看來,卻不意外!”
徐達面露愕然之色:“是嗎?”
“在他看來,儒士們對禮教其實沒那麽看重,更看重的是個人前程,馮國用是如此,李善長應該更是如此。”
朱元璋說到這裏就歎了一口氣:“馮國用沒跟咱說真話呀!”
“上位爲何這麽說?”
徐達不禁在這時問了起來。
朱元璋呵呵冷笑:“還用問嗎!他馮國用給咱說的是天下儒士多君子,恪守禮教,忠君愛民,咱隻要禮賢下士,這些儒士君子自會感天命在咱,而自會來投咱,如同他因感于咱的仁德,而主動來投一樣。”
“可事實上,章先生才給咱說了真話。”
“咱的禮賢下士根本沒有用!根本招攬不來儒士,所以之前抓的幾個儒士,無論咱怎樣禮待都沒有用,最後還是隻能殺了!而真正有用的是實力,是兵強馬壯,即便還隻是有些微的實力,也會有敢賭的儒士來投!”
“而那些儒士的确并不是因爲咱造反而将咱視爲賊,也不是都自命清高,不是都把禮教看得很重!”
“所以,這個李善長就出現了,還主動獻出三千石糧食,沒有選擇避禍他鄉,沒有選擇結寨自保,咱也沒派大兵去禮請他。”
“章先生準确地預料到了這一情況!”
“雖然,他不知道是李善長會在這個時候主動來投咱,但他已經确定,會有儒士敢在咱還沒那麽強大的時候主動來投咱,爲的是博一場功名富貴,什麽禮教,并不那麽重要。”
朱元璋說後就看向了徐達,話語中難掩對章誠的佩服。
但其實,章誠就是因爲熟知曆史,知道不久後李善長就要從定遠縣來主動投朱元璋,才對朱元璋那麽肯定地說會有敢于冒險的儒士不顧禮教大義主動來投,隻是朱元璋不知道章誠熟知而已。
徐達這裏聽朱元璋這麽說後,也對章誠增添幾分了興趣,主動問道:“上位是想說,章先生才對我們說了真話?”
“也有可能是馮國用自己也不明白這些,沒有章先生洞察人心,所以才沒有對我們說這些真話。”
朱元璋主動替馮國用解釋起來。
他并不想貿然地否定馮國用,說他藏有私心,進而造成内部文武嫌隙加劇。
接着,朱元璋又道:“無論怎麽說,章先生是更赤誠且更明白的人!”
徐達颔首,沒多說什麽。
朱元璋也沒再說什麽,隻在腦海裏回味着章誠的話,就像一個好學的人會認真回味他人良言一樣。
他甚至在内心裏開始覺得,自己可能真的得天命,要不然也不會遇到章誠這樣如諸葛孔明一樣存在的人。
關鍵是,章誠似乎真的在乎百姓死活,言語間不是隻爲恢複禮教,爲成爲人上人,且因此不惜說真話。
所以,朱元璋知道自己得重視敢于或者願意說真話的章誠。
于是,一想到這裏,朱元璋還是有些不放心,就又看向徐達,囑咐說:
“咱願意跟你說這些,是因爲伱比其他兄弟穩重,咱想讓你知道,這個章先生比馮國用更值得你我信任,但此人說話難免過于直白,易惹惱兄弟們,一旦發生了這事,你要替章先生解圍,有時候咱不宜站出來偏袒章先生,你比咱阻止弟兄們胡來更合适。”
徐達點首:“明白!”
随後,徐達又忍不住問朱元璋:“上位,如果馮國用不是不明白,是存有私心的話?”
“那還用問嗎?!”
朱元璋厲聲喝問了一句,就道:“咱自不會讓弟兄們爲這些儒士能夠成爲天下之主而流血,結果自己卻低人一等!”
“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