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
“《漢書》有言,修學好古,實事求是。”
“如果當今天下所推行的禮教秩序,讓一個太平之世裏的辛勤耕作之民還是會餓死,也讓天下常常由治變亂,而不能長治久安,難道不是禮教秩序本身有問題嗎?”
“譬如令尊令堂令兄令嫂餓斃之事。”
“總不能,真是因爲令尊令堂令兄令嫂勤勞的錯,壞了天道,才餓死吧?”
章誠說後就問起在一邊扇風取涼的朱元璋來。
因章誠又提起自己被餓死的家人,朱元璋神色再次變得非常嚴肅,似乎這是他很容易被觸動的點。
所以,朱元璋停止了扇風的動作,站在正午的陽光下,任由颌下的汗珠滴答滴答落在本闆上。
“禮教秩序本身有問題?”
“可卻沒有人告訴我,他本身有問題,以至于咱還一直以爲是蒼天無道!”
半晌後,朱元璋才喃喃說了起來。
說後。
朱元璋就看向章誠,如一個渴望知識的孩子一般看着章誠,而問道:“那到底怎樣的禮教秩序才沒有問題,才能讓世人永享太平,才能讓勤勞耕作的人不會餓死?!”
章誠苦笑了一下,且躲開了朱元璋那一臉期盼的目光,道:“這個,我也不知道怎樣的禮教秩序才能讓天下長治久安。”
“畢竟我也非盡知天下事之人。”
“還請上位見諒。”
章誠是真不知道。
因爲他在現代世界就是一普通人。
盡管他在現代已惡補了很多知識,但他的确還沒找到答案。
而章誠也不想誤導朱元璋。
畢竟朱元璋将來是皇帝,而一旦自己誤導朱元璋,坑害的可能是許多人,甚至是許多世的人。
所以,章誠不能不慎重。
但章誠見朱元璋一臉失望,也就忍不住再次說道:“但上位,我可以确定的是,隻要我們實事求是,就能尋到最适合當下也最能讓天下長治久安的禮教秩序的。”
“而且,其實可能所有的禮教秩序都無法完全保證天下長治久安,都隻能保證一段時間的長治久安。”
“現在的禮教秩序也不是說一直都很糟糕,在一段時間内或許本是适合讓天下長治久安的。”
章誠這麽說後,朱元璋早就問向他:“這是怎麽說?”
“你想,推崇這一禮教秩序的天子和執政相公們,難道不是認爲這能讓自己江山永固、天下無憂才推崇的嗎,難道他們真想有更多人因爲這一禮教秩序的建立而餓死?”
章誠問道。
朱元璋聽後颔首:“也就是說,當年适合讓天下少餓死人的禮教秩序已經不适合現在?”
章誠點頭附和說:“是的,流水不腐戶樞不蠹,禮當常變,方能适應天下人心物事之變化,上位要想讓天下少餓死人,不但要有常更正禮法的想法,且要随時有改正之意識,而不能偷懶,指望着一法一制能用之于萬世而準。”
“禮當常變?”
朱元璋再次陷入了沉思中。
“那以章先生之見,當今天下的禮教秩序到底有哪些不适合當下的問題?”
朱元璋又問了起來。
章誠聽後,想了半晌,然後回道:
“以我愚見,第一不适合的地方在于:當今天下的禮教秩序,固然要求在國有官民上下之分,在家有倫理之分,卻越發淡化了在天下有華夷之分。”
“所以讓胡人已經可以徹底竊據我漢人江山!”
“上位可以縱觀史書查一查就會發現,但凡有胡人入侵且據我中華之一地後,該地漢人就會多一重苦難,就會多餓死一些人,因爲他們不但要被自己本族的貪官污吏盤剝壓榨,還要被外來的胡人貴族盤剝壓榨。”
“這也就是爲何元廷立國僅僅到百年,天下就禮崩樂壞,令尊令堂令哥令嫂就餓死的原因之一,盡管他們很勤勞,但因爲要供養的貴人不隻是本族貴人也有胡人貴族,所以更容易餓死。”
“要知道,漢唐宋之民,也不至于在立國不到百年時而大量餓死進而天下大亂。”
“此言有理。”
“食稅抽租的人增加了不少,又都不想受一點委屈,隻能變本加厲地盤剝生民,甚至還能因爲可以狼狽爲奸,而更加殘忍。”
朱元璋本也是底層出身,且也遊曆南北多年,對民族壓迫會加重階級壓迫的話還是能接受的,所以他也就附和着章誠。
“其次,這禮教秩序雖然進一步強化了貴賤之地位不同,卻弱化了貴賤之責任不同,生民受難,官員大多不知撫恤,也不知大興實業,連天子也隻一味高樂。”
“所以,新的禮教秩序不能隻讓貴者有權,不讓賤者有權,不能隻讓賤者有責,不讓貴者有責,饒是天子也應有笃學之責、佑民之責,民當有基本之權。”
章誠如此說後,朱元璋倒是沒有反對,隻在一旁凝神思索。
雖然章誠說的禮教秩序要給賤者一定權力,也就是處于禮法下等的庶民一定權力,在這個時代屬于很破天荒的話,但朱元璋的确不怎麽反感給增加一些鄉民權利。
因爲曆史上的他就很激進的主動給了鄉民權利,不但把征稅解稅的權力給了民衆,還允許庶民司法自主,甚至還給庶民可以逮拿吏員的權力。
誰讓朱元璋對庶民鄉老的信任超過對官吏的信任呢。
事實上,這也跟元朝自身有關。
元朝雖然對漢人的壓迫很殘忍,但卻在思想上不怎麽禁锢,對禮教秩序的維護也不怎麽上心,皇權下鄉更不用提。
所以,在朱元璋從小生活的鄉村社會,沒有在思想上被元廷嚴格管控,也就讓很多底層百姓反而被理學教化的不夠,對什麽禮教秩序認識也不深,很多連書也不再讀,隻接受了鄉村自治社會的那種互幫互助的樸素價值觀。
底層百姓出身的朱元璋對禮教秩序也就一開始沒那麽完全相信,隻是曆史上的他後來讀了書後,且受儒士影響後,才開始越發認爲禮教秩序很重要,甚至在即位之初認爲元朝的失敗就在于禮太寬。
但他在晚年又在發現許多權貴官吏并不願意恪守禮教秩序後,又對禮教秩序重新開始懷疑,才意識到元的失敗不隻是禮太寬,也與禮本身有問題有關,而開始給民權力,希望靠鄉民老人來監督官僚,等于又背叛了自己一直想加強的禮教秩序。
總之,曆史上的朱元璋一直在思想上産生變化,可以說他手段狠辣殘忍,但卻不能說他爲政保守,拒絕新事物。
他很多時候激進起來連後世的一些主張增加鄉民權力的人都無法接受。
而現在,章誠的話,算是給他開辟了新思路,讓他提前對禮教産生了疑惑,也就不得不重新思考。
但朱元璋沒有選擇立即贊同且支持章誠的觀點,因爲畢竟是章誠一個人這樣說,而别的儒士給他說的是天下大壞是因爲元廷教化不夠,在禮教管控方面太寬。
朱元璋又不是人雲亦雲的人,他需要消化,需要自己去根據實際經驗下決斷。
所以,朱元璋沒有一拍腦門地說章誠讓他醍醐灌頂,隻在過了好一會兒後才道:“今天的談話,還請章先生不要告訴他人。”
章誠點首。
接着,朱元璋又問道:“你真認爲會有不少儒士主動來投附咱,而且不久之後就會有?他們真不那麽看重禮教秩序?咱要是提出要改動禮教,會不會就真的沒有儒士願意投靠咱了?”
“自然不會!”
“他們要是真的看重,天下也不至于此。”
“我也不會說眼下的禮教秩序已不合時宜。”
章誠回道。
這時,徐達走了來:“上位!”
朱元璋忙轉身看向徐達問道:“什麽事?”
徐達則遞來一帖子對朱元璋說:“定遠儒戶李善長來投,且說願捐糧三千石勞軍。”
朱元璋聽後大喜,但也不由得大吃一驚,看向了章誠。
“還真有願意主動投附咱的儒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