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上京月圓國宴照舊舉辦在留思樓裏,而樓外也人滿爲患。
她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年秋闱榜示選在了中秋,告示木架就設在留思樓外,她苦學多年終于參加秋闱,心裏激動。不顧人與人摩肩擦踵,她擠入人群,卻被人踩掉了左腳的鞋。
雪白長襪在地上摩擦,有不懷好意的人推了她一把,她便飛出了人群,撲通一下摔在地上,襪底已經磨黑了,她下意識将腳往回收,臉上發燙。
她再怎麽樣也是個未出閣的女子,怎麽能這樣衣衫不整的出現在國宴外呢?
視線向人群下方巡去,她看見了自己的鞋,此時正被不知名的人踩在腳下,額頭上好像有水在流,是汗嗎?奇怪了,她也不熱啊?擡手摸去,猩紅的血沾染她四指,吓得她一愣。
後知後覺的,她感覺到了疼,想以袖子捂住擦血,卻發現她袖子上全是塵土,太髒。
“你還好嗎?”上方傳來青年關切聲。
常應蓮皺眉望去,隻見一穿着墨綠色綴繡玉蘭花葉的公子朝她送過來一方帕子,那帕子上繡着蒼翠的竹,林立在帕角,她忽然心生不忍,怕自己的血染髒那方潔淨之地。
“擦擦吧,流進眼睛會難受的,看不清還怎麽在示榜上找自己的名字?”溫潤的殷介林抛出了一個讓她無法拒絕的理由。
“多……多謝公子。”常應蓮手忙腳亂地接過帕子,捂住摔傷的口子,她心髒跳的好像在擂鼓,說不清是因爲太過窘迫還是因爲其他。
殷介林眼神示意跟在身邊的侍衛把她扶起來,他注目于她沒穿鞋子的那隻腳,微微歎氣:“真是唐突了,早知道該多立幾個告示欄,省得大家擁擠,還害你丢了鞋,稍後我賠給你一雙,如何?莫要拒絕,是我思慮不周才導緻,我理應承擔并補償公子的損失。”
常應蓮不好意思地擺手,“不、不用,我自己去買就是了,不勞煩公子!”
“無事的,”殷介林安慰一句,又發問:“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入榜的名單是我總結的,我還有些印象,不如你報上名來?我仔細想想榜單上可有你名字?”
常應蓮起疑,“您是?”
“殷介林。”墨衣公子溫潤揚起嘴角,“我不久前,剛封了相,主持今年科舉。”
他面上沒有絲毫的傲氣,也沒有那種高位者的睥睨,他嘴角的笑容是那樣的親和,常應蓮入京許久,頭一次見到這樣的人。
殷介林,她不止一次聽說過他,大梁年輕的相爺,五大貴族之一的殷家單傳獨子。
竟是個如此溫潤謙和的翩翩君子嗎?
她回以一笑,卻恭敬地拱手低頭行禮,“見過殷相,小生叫常應蓮,請您指點。”
“你就是常應蓮?”殷介林聽到她的名字似乎很驚訝,他的眼睛微微斂下,笑的弧度越發大了,“我對你印象很深。你文論潑墨大氣,見解也不錯,尤其是點評前朝浣羽公的那幾句:英才者,禍國利家,縱有英才亦非英才。愚夫者,保家衛國,隻似愚夫不是愚夫。”
得到贊賞的常應蓮受寵若驚,她一高興就忘了自己額頭還有傷,猛地向前打算抱拳答謝,卻扯動傷口,又有血液淌下來,雪白的帕子惹紅浸透,她在考場上文采斐然,此時竟不知所言:“相爺原來也這麽想浣羽公嗎?”她說完,立刻察覺了此話不妥,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無論如何也無法收回。
幸好,殷介林沒有變臉,他垂眼笑着,隻說:“前人入土爲安,本不該再提。可今日遇着知音,高山流水難得,我願大梁世代傳承,國祚延綿太平,再無前朝浣羽公那般的人物。你是大梁的人才,以後也要爲此努力,做保家衛國爲百姓的英才者矣。”
常應蓮癡癡傻笑,心中松了一口氣,回道:“是嘞,小生定不負相爺期望。”
秋季的風逐漸吹散圍在告示前的人群,殿内傳來喚聲,點名要尋殷介林。
那一襲墨綠底色盛開至淨玉蘭的青年相爺朝她溫和笑着:“恭喜你,常應蓮,你是這次殿試的榜首、大梁科舉狀元。以後我們就是同僚了。”而後他轉身,還不忘招呼侍衛帶她去買新鞋子。
話語戛然而止,無邊黑暗中,那塵封十六年前的畫面似乎重新在常應蓮眼前展開,她語氣極爲緩慢地同殷羅講述着:“在汴州時,我是庶女,卻不願摻和家宅之鬥,我娘被欺負時,我隻能看書緩解心酸。我立誓要走出常家,走出汴州,于是去參加科舉,沒想到……一路到了上京。後來我如願做了官,卻是以男子身份,常家不認我這狀元,硬生生把我娘逼死。庶女本就不能上族譜,我官職又小,那幾年啊,一直是被人踩着過來的。”
殷羅深吸一口氣,漫長的呼吸聲使室内氣氛顯得更爲壓抑。
空靈沙啞的女聲帶了微微哭腔,卻又含有笑意:“唯有你爹,殷相介林,對我從始至終,都一副樣子。他貴爲百官之首,卻肯與我一個小小的尚書副使一起飲茶論策。我恨這個世道不公!可我每每哭訴,殷相總會說,若覺不公,便匡扶公正,才不枉費自己讀過的書。”
“所以,你提出了大梁科舉制的更革,想爲寒門學子求一個公正?”
“是。”常應蓮閉上眼,終究沒掉淚,或許是這十幾年她哭過太多次了,哭到流不出眼淚了,“我是世家庶女,活的尚如火灸,我便想,那些毫無家世幫扶的百姓兒女,得有多苦多難?科舉制不該是權貴較量,應該廣濟天下子民,我要徹徹底底殺出條光明大道來!”
殷羅心生敬意,但她不想表現。她一貫是個别扭性子,明明認可常應蓮的作爲,說出的話卻帶着冷嘲熱諷的意味:“蚍蜉難撼大樹,自不量力罷了。”
常應蓮嗤笑一聲,不知是不是在笑她自己。
屋内陷入沉默,靜的能聽見院外的打鬥聲,夜太漫長了,縱使睜着眼也什麽都看不見,像是蒙住眼過長風深谷,讓人心中沒由來得發慌。
“可我不是輸在更革科舉制!我是輸在,往那奏折最後加了句‘女子該與男子平等,能應試、能爲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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