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他做過她的月亮,像挂在天上的這輪一樣,靜靜的将潔淨柔和的光輝灑在她身上,替她拂去湘西暗色毒霧的籠罩。
聞亭兒眼角濕潤,淚花在眼眶裏打轉,卻遲遲不肯落下。仿若她無數次張開又合上的手。她至今都不知道,在過去一起成長的年歲裏,在無數次她被聞頤毒打後跑去江南訴苦的日子裏,記憶裏那名會親手幫她擦眼淚的白衣公子,會專程爲了她去采摘延胡索制成鎮痛藥丸的白衣公子,究竟是懷揣着什麽心思。
她永遠記得,有一次攢英宴上,她被其他與聞家結仇的江湖門派圍堵,是白衣公子拔了劍,替她擋下了所有攻擊。罷了她委屈得撲到他懷裏痛哭,那次他曾抱過她,寬厚的臂膀下是從來沒人給過她的溫暖,白衣公子在她耳邊說:“有我在呢,不會讓他們欺負你。”
眼淚終究流下,淌過那張被人傳頌的絕世容顔,落在鴉青色衣袍的紋路上,暈開再暈開。
還有,兩年前聞家密室丢了一瓶提升功力的藥,聞頤懷疑是門内弟子所偷盜,恰逢那時聞亭兒輪班打掃,這罪名自然就落在了她頭上。聞家的荊棘鞭子是淬了毒的,打在身上立刻見血,傷痕久難愈合,隻能随着時間的推移淡化。
那一天,聞頤對着她揮了荊棘鞭子,也是那把銀蛟劍及時救了她。
孟清月那樣溫柔的人,頭一次急了眼,荊棘鞭應聲斷成兩半,在聞頤不可置信的神情中,他拉着她的手腕大步流星的走出了聞家府邸,同她說:跟我回江南。
胸口的痛感愈發強烈,疼得聞亭兒喘不上來氣,她潦草的開了另外一陶罐酒,似是尋找救命藥般囫囵吞下兩大口,哭出了聲。
爲什麽?
湘西偌大,卻空洞的隻有山陪她。無窮無盡的霧氣在夜裏更加迷離,她睜眼閉眼間能看見鬼影斑駁着朝她遊移,那些類于人的身形,或許是被她殺死的聞頤、或許是那些聞家同輩的姊妹,又或許是她爹她娘,又或許是那些慘死聞家毒藥下的衆生。
她愛的癡迷、愛的執着、也愛的懦弱,她深知這一切已成定局,過度去深究孟清月從前的心思,不過是在給自己找一個不放下的說辭。仿若一個彌天大謊,她騙自己,他從前千般萬般好,并非因爲自己是他的義妹,而是他在某個瞬間,也曾同自己愛他一樣愛過自己。
哪怕是一絲一毫,哪怕是寸縷微末。
月亮總會西沉,謊言也會破滅,她垂眼,胸腔中的血液翻湧不停,激到喉嚨裏猛地噴出一大口黑色的血來。
還是被反噬了。
鴉青色衣袍的少女緩緩歎出一口氣,不知是不是幻覺,她仿佛再次見到了康又魁。
那一身绯紅衣裙的女子巧笑倩兮,朝她念着——
“有所思,或在大江南。何須問遺君?雙術并蒂已成。今君有他心,拉雜摧燒方解恨。摧燒之,當風揚其灰!今以往,勿複相思,隻将連理挫骨。”
聞亭兒顫抖着捂住跳動的那顆心,反複的問自己,在這最後的關卡裏,她要不要做些什麽?她要不要真的任由自己内心的陰暗面發酵成長?她要不要現在趕赴上京殺了明昉?她要不要毀了這樁婚事?要不要毀了明昉的美夢?她完全有這個能力!她爲什麽不做呢?
因爲她不敢。
她懦弱。
她不想看見孟清月失望的眼。
他定然不會想到,自己呵護那麽久的四妹,會發瘋的殺死他的愛侶!她殺了明昉之後該怎麽做呢?冷着臉讓孟清月看明昉的屍體?還是仰天大笑發洩内心的怨恨後悔?
聞亭兒想象不到。
那名常穿鵝黃衣裙的少女曾在白绮山莊的涼亭裏,微笑着喚她一聲:“亭兒姑娘。”
從來沒有人這樣叫她,那笑容裏沒有畏懼、沒有閃躲,隻有一個少女對待另一個少女的善意友好,隻有明昉的真誠熱烈和她的不堪,明昉是一朵向日葵,怎麽能被野草殺死啊?
她做不到殺了孟清月選定共度一生的明昉,也做不到殺了在晦暗歲月裏曾給自己善意的明昉。她想,她的夢已經碎了,斷不能再把另一個人的夢給打碎,她知道,美夢就是一面鏡子,碎了再也無法拼湊,再也無法回到當初。
在蘋都時,殷羅看她的眼神,是那樣的陌生。
她選擇站在淵缙王這邊,難道是真的想與殷羅爲敵嗎?
不!她聞亭兒隻要活着,就斷然不允許任何人傷害殷羅!她要潛伏在東海,等到合适的時機,用自己餘下最後的生命,替殷羅清掃去這些在以後可能會危及到她生命的人。
可這些話,她不會再同任何人說了,她也沒有說出口的機會。
這些話應當随着一切的一切,不論是往事還是未來,塵封在這大梁,腐爛掉、腐爛掉,直到化成一捧黃土。
夜風吹過來,吹動她的發絲,耳中傳來山裏野鬼野狼的哀嚎,她扶着木柱飲下最後一口酒,緩緩站起了身。
她想再去一次上京,想親眼目睹孟清月與明昉的婚事,她想看着此生摯愛的男人娶到他真正愛的人,她希望他們舉案齊眉長相厮守,她甚至希望在她死後,能有兩個人一起懷念她。
每使用内力,她的身體都面臨摧枯拉朽,這就是修習聞家秘法并蒂雙術的代價。
餘下的時間不多了,她活不長,何故毀了他們未來餘生呢?她不停的在心裏勸着自己,放手吧,聞亭兒,你該放手了,你給不了白衣公子那樣穩定的愛,無法陪他仗劍天下。
但明昉可以。他愛的明昉可以。
或許她應該去到上京月圓宴,親耳聽到崇文帝賜婚,親手将她煉了五年的救命奇藥送給孟清月、送給明昉。
哦對,她煉了很多,不隻要留給孟清月,還要留給殷羅、玉如意、邬子寒和大姐徐知塵。她躲去江南的時候梵岚姑姑爲她做過飯,梵岚姑姑應該也有一份。三姐似乎與那青袍有情,那青袍也要送一份,他還得替她好好照顧三姐,畢竟三姐沖動起來是不顧自己身子的。
兩行晶瑩的淚在月華漫布下閃了閃,落下去卻再也看不見了,聞亭兒擡眼,神情麻木哀傷,嘴角卻挂笑,那是不該在她面上出現的,是一種瀕死老人對一生總結的模樣。
湘西啊,我在你這裏長大,蒼山啊,我日日能見着你,瘴霧啊,你将我守護,也将我困住,過不了多久,我就都要同你們說再見了。
假如有下一世,我們卻不要再見了。
鴉青色少女迎着即将圓滿的月亮,一步一步,恍惚卻踏實的向前走去,清風吹不散她滿身酒氣,腰間那曾盛放延胡索藥丸的錦囊被她解下,看都沒看一眼,就随意丢在了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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