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羅漫步走着,思緒也在腦海裏亂飛。
她用禁術重塑了心脈,短期内不會感受到累和饑餓,可是她隻有十二個時辰。
那三粒藥丸,她是必然要給玉如意他們服用的。
當時謝于荛真氣暴漲,波及了所有人,玉如意他們三人本來就饑餓口渴沒有體力,那樣被她的真氣一傷,若不服藥,恐怕撐不過一個時辰就會死掉……
殷羅能感受到自己胸腔内跳動的心髒,它比往常都要有活力。
這便是使用禁術後的回光返照。
她擡了擡眼,仔細觀察着周遭的長林鏡海。而後她停了步子,望向右前方不遠處擺列有些奇怪的鏡面,皺眉道:“等等!你們看那兒……”
四人都循她目光看去,隻見那些鏡面竟然排列規矩,組成了一個類似于圓形的東西,他們加快腳步,繞着走到了那些鏡子之中。
此處竟然是一間鏡室!
周遭的鏡子有序圍繞在鏡室四面八方,而鏡室的地闆上也與外面不同,這裏面是用了奇異的花紋鋪就而成。鏡室最中間還有一塊方磚,上面篆刻着奇怪的圖騰,像是天上的星象連接,又像是人體穴位的經絡脈路。
殷羅朝那方磚走近,想看清那是什麽。可就在她距離那方磚僅有一步時,周遭數面鏡子卻突然移動起來——
那些鏡子轉動出虛影,前後不一的遊移,像是啓動了什麽奇怪的陣法!
方磚猛然地突出地面,發出一聲“咔”的聲響!
五面長鏡幾乎同時脫離了轉動的鏡群,直接朝五人逼近了一米!
而外側的鏡群轉動卻加快,他們仿佛置身在旋渦之中——
玉如意、明昉、孟清月、池夜、殷羅彼此湊近,他們警惕地看向那五面鏡子,隻見鏡面裏照出的不再是他們的身影,而是一些零碎殘缺的畫面交錯着浮現……
上天鑒孤山瑩瑩孑立、江南長林崖十九層金塔通天、金銀珠玉箱箱奢靡極緻,過往的場景一幅幅出現在鏡中,玉如意皺眉,卻見那些富貴奢華的東西逐漸消失,變成了一個雪日。
凜冬,大雪紛飛如刀,冷風吹起窮人家的門窗,灌進屋内,凍徹心扉。
街道上已落了厚厚的雪,一對衣着褴褛的年輕夫妻互相攙扶着走在雪中,每一落腳,那雪被破了洞的單布鞋踩實,就會發出吱吱的聲響。
女子懷裏那尚在襁褓中的嬰兒聽見這聲響,咯咯的樂了兩聲。
這夫妻兩人穿的都是秋日裏的單衣,可包裹嬰兒的卻是兩塊交疊在一起的極爲厚實的棉布。如今這夫妻兩人面色已然凍的青白發紫,手指也腫脹開裂,而那小嬰兒卻沒事,隻是那小臉兒長時間暴露在外,被風吹得有些發紅。
女子見這情形笑了一下,慘白的嘴角裂開口子,她也沒有知覺,隻是哆嗦着手,摸了一下小嬰兒的臉蛋,“玉兒。”溫溫柔柔地喚了一聲。
男子垂眼,神色很是悲傷,面前的妻子與孩子的互動并沒有讓他感到一絲開心。
他有他擔心的事。
大梁西北今年發生了很嚴重的旱災,春日裏播種的莊稼苗到了初夏就幹枯了,他們這地方偏遠,收不到朝廷分撥下來給百姓赈災的糧食,村裏已經有許多人都死在了這個異常寒冷的冬日,他和妻子以家裏所有的食物向鄰居換了些母羊奶,好喂給這個剛出生三個月的孩子,夫妻兩人就從地裏挖出些草根吃,也算抗過了幾日。
可接下來的日子該怎麽辦呢?
換來的羊奶給孩子喝完了,雪下的越發厚了,他們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挖草根吃了。
他們此行啊,是打算要回老家的。老家離這裏很遠哪,要走過兩座山頭才能到。
世人稱那地方叫做孤山,山下有一支姓玉的家族,他們承襲神意,名叫“上天鑒”。
男子打了個哆嗦,忽然聞見空中傳來食物的香味,他搖了搖頭,心想怎麽會呢?他一定是凍的出現幻覺了,現在還沒到午時,誰家會這麽早吃飯呢?
然而下一秒,他就看見左側的人家開了窗,那廚房裏有煙霧升起,氤氲在外面的冷空氣中,那煮飯的婦人呼着氣摸了摸耳朵,見那煙霧散完,又連忙把窗戶關上了,像是生怕冷氣湧入屋内。
“大米湯……”妻子吸吸鼻子,咽了口唾沫,她的肚子咕咕咕的叫了幾聲。
男子也很餓,這些日子以來,他們除了草根什麽都沒吃過,這乍然聞見清香的米湯,那肚子裏沉寂已久的餓意就被勾了起來,他看了眼瘦弱的妻子,“蕃玲,你等着,我去給讨一碗……”他說完,就奔着那适才開過的窗戶而去。
蕃玲張了張唇,她不想讓自己的丈夫去做這麽沒尊嚴的事,但還沒來得及留住他,他已經到了那人家的窗前。
“咚咚——”男子敲了兩下窗戶。
廚房裏煮飯的人将窗戶打開了,她看見窗外站着的穿的破破爛爛的男子時皺了皺眉,一臉煩躁,呵斥道:“乞丐嗎?這年頭我們家裏都沒得吃,沒東西賞你。快走快走!”
男子低眉,深吸一口氣,想到妻子和孩子,他擡頭,“就一點,”他頓了很久,看着廚房内的女子,又加上一句,“求您了。”
後面的蕃玲握了握拳頭,兩滴眼淚無聲滑落,又被她迅速擦去。
她垂眼看向襁褓中的孩子,那孩子眉清目秀的,此時正望着她笑。
“玉兒乖……”
煮米的女子沒想到這窗外的男子會說這麽軟的話,她歎了一口氣,終究是從米湯中舀了一勺,盛到一個破碗裏,遞給了他,還驅逐着:“快走快走!”立馬關上了窗戶。
男子點頭接過又道謝,這才捧着熱乎乎的米湯離開,他看着那根本沒有幾粒米的清湯,卻還是笑了笑,回到了蕃玲和孩子身邊。
他連咽了好幾口唾沫,抿了抿唇,卻仍然堅決地遞給了蕃玲,“喝吧,你這一路抱着孩子,實在辛苦。”
蕃玲眼有些紅,她搖頭,“志舟,我還不餓。”
怎麽可能不餓?他都要餓死了。
志舟正要反駁,卻見蕃玲看了看孩子,說着:“喂給我們的玉兒吧。”
反駁的話卡在喉嚨,妻子和孩子,對他來說一樣重要。
志舟妥協了,他道:“好。”
夫妻兩人找了個避風的地方,将寡淡的米湯緩緩喂給了孩子。
風雪愈發大了,那些單薄褴褛的衣服隻能遮住皮肉,卻無法抵禦寒冷,蕃玲靠在志舟的懷裏,緊緊抱着孩子,這對父母爲他擋着風。
就快入夜了,可他們卻沒有離開。
蕃玲漸漸沒了意識,倒在了志舟冰冷的懷裏。
夜深,雪停了。
志舟永遠閉上了眼。
再白晝,風雪又來。
嬰兒的哭聲響徹這蒼茫白素的天地,一位白衣白發的老者緩緩從天而降,徑直到了這對已然死去的夫妻面前。老者對着他們低身歎氣,而後抱起了那襁褓。
他低頭看那正哭着的嬰兒,一甩手,玉合卷軸從袖中飛出,在空中緩緩展開,那卷軸散發出微妙的白光,而後有兩個字現于卷軸之上——
如意。
老者抱着嬰兒,念叨着:“如意,如意。天賜你的名字,便願你一生得以如意吧。”
埋葬了那對不知是餓死還是凍死的夫妻之後,老者抱着嬰兒飛身騰空,轉瞬就沒了蹤迹。
玉如意凝視這鏡中的畫面,撲通跪了下去,再也沒站起來。
他連眼睛都不眨,隻是死死盯着這在鏡中反複出現的場景。
他就是當年那個孩子,玉志舟是他的父親,何蕃玲是他的母親。
他的父母死于饑寒交迫。
玉如意不由自主的抓緊了自己身上價值千金的銀紋玉衣,他定定跪在鏡子前,眼中、腦中、心中,唯餘下那鏡中的畫面:漫天紛飛的風雪、屍體凍僵的夫妻、活下來的嬰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