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七月廿八那一天,岑佩佩隔空給佛祖許下多燒香火的諾言。
這天是冼耀文回到香港的日子,星期六。
昨天晚上,她徹底打掃了一遍一号樓四樓,特别是卧室,重點打掃,床上用品全換了個遍,恨不得把蘇裏蘇氣的玩意全扔了。
中午的飯點一過,她早早回了家,炮制一條賣魚佬送的黃唇魚,五十多公斤重,清理起來有點麻煩,要不是知道這個魚能補身,她才不會要,味道一點不地道,遠沒有大黃魚好吃,就是賣魚佬都吃得夠夠的,大客戶一年總能收到幾條。
相對好吃的,補的部位一割,其他部位拿到店裏打魚丸,給熟客和差佬送點,就說是新品試吃,沒準添頭還能創造一點價值。
炮制好黃唇魚,她又掏起了蟹黃,另一個賣魚佬送了不少滞銷的螃蟹,這個東西涼性,吃多了拉肚子,挑幾隻肥的蒸着吃,其他的挖了蟹黃,隻能搗碎拿到天台喂花。
好一通忙活,等時間差不多,把自己洗得香香的,叫上周芷蘭一起上機場接人。
在出站口等了沒一會,她就看見自家老爺提着大包小包往她的方向走來,她興奮地揮了揮手,招來老爺迷死人的壞笑。
來到近前,冼耀文一把抱住岑佩佩,“我不是告訴你不用來接嗎?”
“我想老爺。”岑佩佩把頭埋進冼耀文的胸口,貪婪着嗅着自家男人身上的味道。
“傻瓜。”冼耀文輕笑道:“來這裏還要過海,在家等我多好。好啦,回家慢慢抱,好多人看過來了。”
“嗯。”岑佩佩從冼耀文的胸膛爬起,伸手拿冼耀文手裏的包,“老爺,我幫你拿一個。”
冼耀文手一閃,“不要了,你在前面開路。”
“開不了。”岑佩佩沖邊上努了努嘴,“老爺,伱看那邊。”
冼耀文轉臉看過去,冼耀武和周芷蘭緊緊抱在一起,周芷蘭的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見狀,他不由疑惑,“台灣那個寫苦情戲的小丫頭出道了?演哪出呢?”
“佩佩,來一段。”
“什麽?”
“台灣歌仔戲《薛平貴與王寶钏》,就來身騎白馬那段。”
岑佩佩看着穿一身白的冼耀武,說道:“叔叔是白馬?”
“他是三關。”
“嘻嘻。”
等着冼耀武兩口子膩歪完,一行人回到家,各回各樓。
沖涼加上浏覽書桌上積壓的文件,冼耀文隻用了一個小時就到飯廳,等了半個小時,冼耀武兩口子才姗姗來遲。
無須開口問,狗男女臉上寫着“開卷考”仨字。
冼耀文略有點不爽,冼耀武這個小兔崽子簡直是敗壞冼家家風,早晚他會在床頭話時間段聽到幽怨腔說叔叔怎麽怎麽的。
瞪了冼耀武一眼,冼耀文擡頭瞅一眼牆上的挂鍾,随即看向王霞敏,“阿敏,小姐幾點鍾能回來?”
“先生,小姐自從上夜校,十點鍾才能回家。”
“這樣,那開飯吧。”
“老爺,還是等一會吧,姐姐還沒來呢。”岑佩佩淡聲說道。
冼耀文轉臉對向岑佩佩,似笑非笑道:“聽說唐康年(唐滌生)寫了一部新戲《吳宮鄭旦鬥西施》,他的戲我沒聽過,不知道比起南海十三郎,兩人水平孰高孰低。”
“我也沒聽過這出戲。”岑佩佩一臉迷茫地說道:“老爺,西施我聽說過,鄭旦沒聽說過,她是誰?”
“等吃過飯再跟你說。”冼耀文拿起筷子,對所有人說道:“開飯。”
随着他象征性地夾了一塊魚放在菜碟裏,其他人也跟着開動。
他并沒有吃魚,而是拿起瓢羹先喝湯,黃唇魚的魚唇炖的魚唇湯,别有一番奢華的滋味在心頭。
品了幾口湯,他對周芷蘭說道:“芷蘭,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會不會悶?”
“不悶。”
周芷蘭有點懵,搞不懂大伯哥爲什麽會這麽問,隻能給了一個違心,但她認爲正确的答案。
冼耀文和煦一笑,“不悶就好,我還想着要是你覺得悶,給你安排一份工作打發時間。”
周芷蘭露出一絲尴尬的笑容,“大伯哥,其實……在家裏沒事做,是有一點悶。”
“哈哈。”冼耀文放聲笑道:“我就說嘛,你原來在街上待慣了,窩在家裏怎麽可能不悶。我問你一個問題,一個修鞋匠能不能變成制鞋匠?”
“大哥,你想讓芷蘭做鞋?”冼耀武反問道。
冼耀文轉臉瞪了冼耀武一眼,随後又把恢複和煦的目光放回周芷蘭的臉上,用眼神鼓勵她大膽回答。
“大伯哥,我會做皮鞋。”周芷蘭勇敢地說道。
冼耀文颔了颔首,“滿分100分,你會給自己的做鞋手藝打幾分?”
周芷蘭猶豫了一會,說道:“65分……75分。”
“想好了再回答。”
周芷蘭陷入長考,差不多過去兩分鍾,她才堅定地說道:“75分。”
“有句老話,鞋子合不合适,隻有腳知道。這句話可以說對,也可以說不對。普通人家基本是自己做鞋穿,三五年也不見得買雙鞋,一般都是家裏出了體面人,有了體面事,才會去定做一雙皮鞋。”
周芷蘭正襟危坐,聽冼耀文接着往下說。
“皮鞋的款式不重要,顔色也不重要,價格才重要,要是正好碰見沒人取的鞋,隻要價格便宜一點,大兩碼小一碼無所謂,也就把鞋子買了。
這樣的人買鞋子,買的就是一個體面,一個身份的象征,穿皮鞋比穿布鞋尊貴,更别提露幾個腳指頭或光着腳丫子,鞋子合不合腳重要嗎?
不重要,一點都不重要,就算是擠腳也要穿着,人跟鞋比起來,人要低賤一點。”
冼耀文伸出手,做了一個往上虛托的姿勢,“人,想着憑借一雙鞋進入一個更高的層次,融入被自己高看一眼的人群。
這種想法對不對,我們不多讨論,東京街的巷子裏住着一位小腳阿婆,進進出出都能看見,她是窮苦人家的女兒,父母爲了讓她嫁進富人家裏,從小給她裹小腳;
腳是裹了,但沒嫁給富人,一雙小腳走路困難,想找份工也沒人要她,最後隻能找份躺着賺錢的活,一幹就是四十年。”
冼耀文指了指冼耀武,“耀武,用你的專業知識幫阿婆做點什麽,給你四個字,街坊大狀。”
冼耀武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芷蘭,如果你是一間制鞋鋪的東家,就不該做我剛才說的那種人的生意,賺不到多少錢不說,售後也是一堆麻煩,會讓你的制鞋鋪變成修鞋鋪。
你該做的是以人爲本的生意,把客人的腳鑽研透徹,讀懂它需要一雙什麽樣的鞋,然後再把鞋做出來,給客人最好的體驗。
話先說到這,吃完飯你跟我上天台,把我當成客人,仔細觀察我的腳,我給你三天時間,你爲我做一雙布鞋,等我穿過以後,我們再說你工作的事。
耀武,你也一起上去。”
言罷,冼耀文拿起筷子接着吃飯,邊吃,邊跟王霞敏說些貼己話。
食訖,他上了天台,消了消食,邊癱在躺椅上,把自己的腳丫子亮給周芷蘭觀摩。
周芷蘭不僅觀察,還拿着皮尺上手,看她量跖圍和跗圍,冼耀文就知道她的手藝傳承自意大利的手工鞋匠。
嗯,這基本是廢話,國内手工制作皮鞋的手藝本就是意大利傳過來的,但凡是個皮鞋制鞋匠追根溯源,都有一個意大利祖師爺。
看周芷蘭忙活,他沒急着把自己在皮鞋高定過程中汲取到的知識分享出去,不着急,等穿上布鞋,慢慢雕琢這塊疑似璞玉。
一刻鍾的工夫,周芷蘭研究完他的腳,就被猴急的冼耀武帶回他們的小樓。
然後岑佩佩無縫銜接,占了他半張躺椅,右手出擊,襲擾他的空軍秘密基地,食指與無名指呈鉗形攻勢,臨空飛起,夾擊烏黑僞裝色剛開始刷第一道肉紅底色的指揮塔。
“老爺,你坐了這麽久飛機一定累了,我們早點休息好不好?”
“休息不了,指揮塔被你毀了,飛機沒法安全降落。”
“還有一座備用的。”鉗子一個跳躍,冼耀文另一座指揮塔失手。
“佩佩,你很聰明,我對你寄予厚望,相信你會成爲我事業上的好幫手,但是呢,有些時候該把你的聰明勁收起來,不要犯聰明反被聰明誤的錯誤。
我讓你保留人格之獨立,你卻賴在附庸裏争風吃醋,不知道鄭旦是誰是吧?上眼藥是吧?”
冼耀文在岑佩佩的臀上一連三拍,“麗珍不到飯廳吃飯,自己開小竈,已經是避着你了,你還要乘勝追擊,把她逼死烏江是吧?”
啪啪,又是兩記重擊,岑佩佩吃痛叫出聲來。
“哼,我才沒有,老樓塌了,起新樓,我就是三頭六臂也對付不過來。”
“很好,這一手轉移矛盾的牌打得不錯,還有三十大闆給你先記着,下次再犯,罪加一等。”
“不要。”岑佩佩一聲旖旎,慵懶中夾雜着魅惑,“老爺,現在就打嘛。”
“去去去,我還要看報……”
從物理學的角度來說,人的口腔裏被塞入異物,聲帶就會無法震動,不能說話,隻能發出嗚嗚嗚的聲音。
冼耀文懶得嗚,消極選擇任人蹂躏。
這一夜,漫長。
隔天,早練的點,岑佩佩陪冼耀文出門跑步。
她上身穿一件米黃色短款無袖針織上衣,下身穿一條褲腳隻到襪帶處的白色短褲,腳上是一雙低幫帆布鞋,這一身是西方健身服“短”系列的當下最流行穿搭,也是冼耀文從美法兩國帶回來的糾結。
關于服裝,代工和品牌兩條腿走路的大戰略是已經确定的,代工沒什麽好說,核心就是控制成本賺取差價,隻需一路追着低成本走,直到他看不上這一塊的那一天。
品牌比較複雜,它分兩大細支,好運來捆綁中華制衣的資本運營是一支,GoodLuck和秘密的兩大主品牌群是另一支。
前者的脈絡非常清晰,他沒什麽好糾結,後者比較複雜,首先他既定的戰略是GoodLuck以男性服飾爲主,秘密以女性服飾爲主,其次,發展的方式是以襯衣和文胸爲起點,先襯衣後文胸,随着品牌影響力的提升,然後邁入其他服飾分支,子品牌探路,走得通,主品牌跟上。
第一階段,朱麗葉品牌管理成爲奢侈服飾領域的巨無霸,第二階段,觸須伸向其他奢侈品領域,皮具、手表、珠寶、文具、遊艇、私人飛機,等等,都在朱麗葉的待攻略範圍之内。
雖說計劃趕不上變化,朱麗葉未必能走通觊觎的這些領域,但隻要掌握着“高品牌附加值”這一核心武器,朱麗葉進可攻退可守,能擠進新領域就擠,擠不進虧個幾億十幾億美元退回來舔舐傷口,隻要善用利好消息和利空消息之間的互抵,完全可以穩住股價,不引起太大的波動。
品牌戰略的發展時間軸非常之漫長,無論是上市還是以億美元爲單位的虧損,大概都會發生在15年至45年之間,在第二階段執行期間,他大概已經退位讓賢。
這個是他腦中的最完美的展望,可以說是戰略、規劃,當然,也可以說是妄想,畢竟,他的前方有無數攔路虎,讓企業活過一個月,活過一個季度,活過半年,活過一年……
初期存在團隊無法磨合的風險,中期存在自立門戶的反叛風險,後期又是手下大将失去激情,躺在功勞簿上混吃等死或尾大難掉的風險,一子錯,滿盤皆落索,他的任何一家企業每一秒都需面對破産危機。
他的每一個毛孔時刻往外流淌着危機感,川流不息,想要閉合一些毛孔,隻能用龐大的現金流打造一面面堤壩。
但在事業起步期,想聚攏龐大的現金流談何容易。
基于此,可長久發展的事業之外,他見到利潤池就想上去舀兩瓢,這是他一名對未來知道太多,采用倒推思維奮進的創業者之悲哀。看得遠,謀得就深,缺乏船到橋頭自然直的灑脫,也缺乏撞南牆再改道的哀兵必勝機緣,無數堵南牆他看得見,不經意間,他的思維早下意識繞開一面又一面南牆。
運動系列就是一面抹着饞人蜂蜜的南牆,一腳踩進去,朱麗葉在服飾界舉世皆敵,他倒是不缺乏對敵的勇氣,而是對自己在服飾領域的能力持懷疑态度。
這與自信無關,而是對自己的深刻認識,服飾,他真不專業,踩着巨人的肩膀往上爬,才是他的拿手好戲。
運動服勉強能玩玩,運動鞋他真不懂啊,要玩,就做好踩死小阿、小彪,把小耐掐死腹中的打算,不上不下,玩個捐款情懷,把老爸歸西當噱頭炒作,簡直羞煞人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