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寶塔街的街口,也就來到擺攤的市集,新加坡這邊叫巴刹,賣什麽的都有,蔬菜、水果、海鮮、日用品、吃食等等,冼耀文不要臉的勁使出來,每個攤位都會上去問價。
問了幾個,攤販的白眼就像不要錢一樣往他臉上扔,一斤椪柑居然敢叫價五十,他知道問不出啥名堂,嘀咕一聲本地的攤販太沒有禮貌了,随即離開水果攤。
冼耀文從擁擠中出來,回到寬闊的路中,仿佛是爲了慶祝他這個瘟神的離開,一個個攤檔點亮了照明的電燈,整個巴刹瞬間燈火通明,跳遠燈海如夢,擺夜攤的出現,小販們開始準備食材,有些邊上跟着懂事的小娃娃搭把手,也有頑皮的湊在路邊玩着各種遊戲,跳繩、打彈珠、踢毽子。
騎樓下面一大排賣雜貨的印度攤檔冒了出來,賣五顔六色的糖果,與印度飛餅看着毫無關系的飛餅,也有醒目的攤檔上垂挂着一大串香蕉,有路人過去單買一根,也有賣香煙的攤檔,同樣可以一根根買。
稍遠一點,一幫少年或坐矮闆凳或席地而坐,手裏拿着小人書津津有味地看着,隔壁的剃頭匠等來了第一個客人,一張凳子、一面鏡子、一個小木箱,一個理發剪在客人頭上推來推去。
夕陽無限好,這裏的巴刹真有國内小鎮趕集的味道。
也是,這會兒的新加坡就是個鎮,好像明後年才會提檔爲市。
“你敢叫,我掐斷你喉嚨。”
冼耀文正駐足看遠,他身後的戚龍雀嘴裏吐出兇狠的威脅聲。
摸一摸褲子口袋,把露出袋口的雪茄塞回口袋裏,冼耀文轉過頭看一眼敢偷到他頭上的扒手,頭發亂糟糟雞窩一樣,正臉看着蠻幹淨但有菜色,鬓發處和耳下都可以看到污垢,衣衫褴褛,身上有濃重的汗臭味,看樣子是剛到新加坡的新客,餓的急了,才心一橫打他的主意。
伸到另一口袋裏掏出一捧硬币,擺了擺手讓戚龍雀把人松開,冼耀文把硬币拍到扒手的手裏,“拿去吃飯。”
扒手看着手裏的硬币,錯愕了一會吞吞吐吐地說道:“給,給我?”
冼耀文淡淡地說道:“扒手是個技術工種,沒這個手藝就不要吃這碗飯,去吃點東西好好睡一覺,明天上豆腐街看看,應該能找到工地的活。”
“謝,謝謝。”
“不謝。”
“我叫阿樂。”
冼耀文擺擺手,沒有告知對方自己的名字,帶着戚龍雀走出巴刹,在路口攔了兩輛黃包車去黑街。
黑街就是武吉士街,離惹蘭勿刹不遠,也處在紅燈區的範圍内,下午冼耀文看報紙的時候,看到一則廣告,說是黑街的鳳鳳酒吧邀請了玫瑰小姐登台表演。
話說到了下個世紀初,人妖會成爲泰國的一張旅遊名片,是吸引遊客前往泰國的一個賣點,但要論起來,人妖并不是泰國土生土長的産物,泰國的文化深受印度的影響,不但佛教早早傳入泰國,還在十多年前受到海吉拉斯文化的熏陶。
海吉拉斯是在婚喪嫁娶的場合爲主人祈福、驅邪避禍的特殊人群,想要成爲海吉拉斯必修辟邪劍法,不用學全,隻需學第一式。海吉拉斯是宗教的産物,在印度社會中曾被認爲是神明的使者,受到宗教傳說的保護,有過崇高的地位。
誠然,泰國在十幾年前出現人妖,但并不被社會所包容,普通人視人妖爲異類,不但認爲她們攜帶某些疾病,還擔心人妖對價值觀不成熟的孩子産生負面影響,泰國并不具備人妖所需的繁衍壯大之土壤。
相較而言,擁有不少印度族裔的馬來西亞和新加坡,直接受到印度文化的侵襲,人妖文化更容易在這邊生根發芽。
事實上,新加坡此時已經有不少人妖存在。
“旺達喇,旺達喇……否頭……”
冼耀文還沒從黃包車上下來,就有一個“女人”圍上來,用比他還粗的嗓子招攬着生意。
“嚯,人妖。”
冼耀文驚歎一聲,觀察起人妖的長相。
隻見人妖長發披肩,濃妝豔抹,面容姣好妖豔,耳朵上挂着碩大的耳環,身上穿着一件裝飾繁複的玫瑰紅色連衣裙,除了家财萬貫擁有私家飛機場之外,哪哪看着都很女人。
聽了兩遍,又結合動作,冼耀文才明白對方是在招攬合照的生意,大概是拍一張照片一元。
這價格不算便宜,要知道此時的新加坡流行一種娛樂方式,每當夜幕降臨,不少穿着得體的男人在吃飽喝足後都會互相問候一聲:“去不去五塊六?”
五塊六,惹蘭勿刹的公價。
合照他沒有興趣,何況他敢打賭對方的相機裏十有八九沒有膠卷,會照顧這種生意的多半是外地來的過客,被找後賬的概率不高,隻要經營一段時間,自然能總結出節約成本之道。
付完車錢,冼耀文朝人妖的大腿瞄上一眼,接着視線上移企圖窺探神秘之地,可惜裙子蓬松,根本無法分辨是點22還是點38。
别過人妖往前走,迎面走過來一群放浪形骸的美國大兵,每一個都摟着女人或人妖,其中又以人妖居多。
若是追溯人妖的生存方式之由來,還是源自印度,大約在16世紀,北印度由成吉思汗的後代所建立的蒙兀兒帝國統治,在與南方征戰期間,上層軍官忽然流行起了豢養閹人照顧家中女眷,職能上基本與太監無異。
而爲了确保他們的忠心,閹人的待遇在當時的社會算是中上,也有不少逐漸取得權力,俨然成爲宰相門前的七品官,可以支使家中其他奴隸。
閹人的需求旺盛,而天閹之人并沒有那麽多,對當時的北印度窮人而言,當閹人是擺在他們眼前的一條康莊大道,于是家境貧困的男性便修煉起了辟邪劍法,而當需求飽和之時,許多閹人隻能往“娛樂圈”發展,在大城市中賣藝賣身,逐漸形成自成一格的文化圈子。
閹人文化來了新加坡變成了人妖文化,一開始隻是小衆文化,也不被大衆所接受,隻能關上門偷偷摸摸,但等到戰後,美軍的軍艦會在新加坡靠岸維修及補充燃油,順便給在甲闆上幹賞星夜的水兵們放個假。
有句話咋說來着,有需求就會有供給,美國水兵會玩敢玩,出手又大方,當人妖便從個人喜好成了一門不錯的營生,令人趨之若鹜。
冼耀文的目光從每個人妖的身上掃過,論長相都比剛才那個合照的強,論打扮也是高一檔次,把身上的七零八碎加一加,至少是普通人半年不吃不喝才買得起。
見一個個人妖都是财大氣粗,冼耀文心頭一陣火熱,走到騎樓下面,點上一根雪茄細細琢磨。
“在新加坡建一間醫院專攻變性手術蠻有搞頭,不用搞太大,新加坡這邊客戶不會太多,真正要大搞還是去曼谷、芭堤雅,跟着要上戰場的美國大兵走……
以變性爲切入點,然後慢慢拓展整形業務,整形這一塊他熟,原來家裏在醫療領域的主打業務之一,隻要複制過來再結合時代特點稍加改變即可。
第一步想要吃人妖最鮮美的那塊肥肉,最好控制雌激素片在亞洲的銷售渠道,那玩意叫什麽來着……對了,己烯雌酚,要查一下這個玩意的專利在誰手裏,就是買不了也要獲得專利授權。”
一個個念頭從冼耀文的腦中飄過,半根雪茄的功夫,一條醫療投資之路就被他大緻規劃出來。
滅掉雪茄,他繼續深入街裏,邊走邊掃視馬路兩側的門臉,從一塊塊招牌中,他看到一塊上面刻着“遏天邊”三字的招牌,略一思索,壓根想不到出處,但他知道這肯定是吃飯的地方。
因爲他看到兩個人從樓梯下來,嘴裏都叼着牙簽,有膳食可品,卻無豪華之門臉,居于鬧市中取靜,猶抱琵琶半遮面,這種調調十有八九是公館。
公館是籠統的說法,直白點就是琵琶館,琵琶仔工作的場所,男人們消遣的地方,有飯吃,有酒喝,有牌打,有歌聽,有煙抽,有7×24小時的健身房,基本上囊括了男人們喜歡的消遣方式。
對他來說,這種地方可以找到能聊到一塊的人。
拾級而上,來到二樓,入眼一個對經營性場所來說略顯逼仄的小間,視線的焦點先是神龛裏供奉的關公,然後來到一隅的茶水座,一男一女兩人正在說話,女人手裏拿着一個茶則,則裏的茶葉像曬幹的海帶又有點像梅幹菜,鳳凰單枞無疑。
女人左手持則,可以清晰看出手指的間隔比正常人寬,再觀持着茶漏的右手,指尖部位的色澤要比其他部位深,有着厚厚的老繭,稍加推理便知這是一雙常年彈撥琵琶的手。
再觀女人年紀,三十略出頭,徐娘半老,在琵琶仔行當已是殘花敗柳,早到退休頤養天年的年紀,此女媽姐無疑。
冼耀文打量的時間不過兩三秒,女人已經感應到他和戚龍雀的出現,把茶葉倒進孟臣罐,放好家夥什迎了上來。
“先生,今日怎麽有空過來?”
女人的話中透着一股熟絡,令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阿姨,小侄回鄉省親數月,歸來又是俗事纏身,許久未曾看望令千金,今日得閑,過來坐坐。”
公館一般分兩種,一種是比較正式的組織化運營,猶如豆腐坊,琵琶仔就是豆子,先是被做成豆漿、豆腐腦,販賣稚嫩,接着凝結成豆腐,販賣新鮮,等梳攏之後,鹵成香幹,販賣嬌豔,賣得久了,香幹的香氣消散的差不多,就會被賣到其他作坊加工成臭豆腐或腐乳,發揮最後一點價值。
豆子們在新作坊待到無法操舊業的那天,不少也不會離開作坊,而是留下做領班、洗衣、裁縫、打雜、倒尿壺等下人的工作來維持生活。
畢竟年紀大了,已經沒有适應新環境的動力,留在作坊裏至少不至于人地生疏,受人欺淩,而她們在漫長的職業生涯中積累下來的經驗與技巧也可以傳授給新豆子,讓她們少走一些冤枉路。
當然,在香幹階段,豆子有能耐存下大錢可以給自己贖身,也可以覓一良人幫自己脫離苦海。
另一種公館就是給自己贖身的豆子,她們本着“養兒防老”的傳統觀念,會買一個或幾個養女,經過培養,讓養女替自己賺錢。
這一種不是赤裸裸的生意,而是有一股人情味在裏頭,通常都會約定一個期限,三年或五年,養女就可以給自己贖身,所需資費不會太多,贖起來并不吃力。
不過成爲新豆子的養女通常會走老豆子的老路,因爲她們基本沒有其他出路,也談不上什麽退路,豆子之所以成爲豆子,是有人把她們當成貨物一樣販賣,賣她們的人不是什麽人販子,而是親生父母。
她們生長于擁有傳統特質“貧窮”的家庭,父母有重男輕女的封建觀念,也精于運用優良傳統“百善孝爲先”,用孝道捆綁女兒,先是賣掉收一筆能讓家裏吃香喝辣蠻長一段時間的大錢,等女兒開始拿“分成”,又讓寄錢回家繼續補貼父母兄弟。
這種女兒對家庭來說是賺錢工具,同時也是恥辱,不見時可以當不存在不去想,要是天天在眼皮子底下轉悠,不僅要聽外人風言風語,自己也膈應得慌,所以家并不歡迎她們回去,成爲豆子的那一天,她們已是無根浮萍。
有孝心之人,做人的底線要比不孝之人高一點,特别是對待同病相憐之人,不會把事情做絕。
踏入公館的那一刻,冼耀文不僅看過、想過,也聞過,他聞到了一股人情味。
女人聞聽冼耀文一聲“小侄”,瞬時心花怒放,嘴裏的銀鈴接踵摩肩,捂嘴遮掩露齒,晏晏笑道:“先生真會說話,我膝下有十三個女兒,不知道先生要看望哪一個?”
冼耀文睨了茶水座的男人一眼,嘴裏說道:“我記得上次與令千金聊天之時,阿姨給我們端來的共産雞相當美味,這次我依然想邊吃邊聊,聊聊相思之苦,也聊聊大小坡在我離開數月間的變化。”
女人猶如同傳,同步把冼耀文的屁話翻譯成人話:我要找一個熟悉新加坡的琵琶仔陪坐,一邊吃共産雞,一邊打聽點消息。
“先生,這邊請。”
女人朝屋裏卷簾後的過道方向做出一個請的手勢,引着冼耀文往深處走去。
撩開卷簾,進入過道,入眼一扇木門,女人推開木門,琵琶聲、旖旎聲沖出門縫,直愣愣找耳朵鑽,冼耀文微微眯眼,讓眼睛更快适應光線的變化,随即掃描逼仄的過道,看見彩色玻璃拼接的木牆與木門,一點數共八扇,最深處垂直與斜射的光線交織,那裏應該是往樓上去的木梯。
跟着腳步往裏再往上,來到相同格局、裝修的三樓,八扇門,半數透着燈光。
三樓顯然比二樓高檔一點,因爲三扇門後非常安靜,一扇門後卻是傳出用手掌拍臉的啪啪聲,聲音略沉悶、厚實,不夠清脆,被拍的那張臉應該嬌嫩如水,且主人享受于自己的臉被拍,起碼也是不抗拒,如若抗拒,腮幫子會緊繃,發出的聲音隻會是清脆。
“真會玩。”
腹内吐槽一聲,冼耀文走進被女人推開的一扇門,坐到屋内一張小圓桌前。
女人說一句稍等,随即退出房間帶上門,兩三分鍾後,一個身穿白衣黑褲的傭人媽姐叩門而入,看茶、點菜、退走,一氣呵成。
又是兩三分鍾過去,過道裏響起高跟鞋踢踏地闆的聲音,由遠而近,等走路聲驟停,叩門聲響起。
“先生,我能進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