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雞蛋糕、麻酥糖?”
王霞麗從王霞敏手裏拿走袋子,低頭翻找起來,沒找到她嘴裏說的吃食,卻找到啄啄糖、雞蛋仔,還聞到了紹興臭豆腐的味道,香甜的放在一邊,她把裝着臭豆腐的油紙先拿出來,撚上一塊放進嘴裏,一邊吃,一邊嚷嚷好臭。
王霞敏一臉慈祥地看着王霞麗連吃好幾塊臭豆腐,然後把臉闆起來,嚴厲地說道:“你爲什麽會在家?”
看到王霞敏臉上的嚴厲表情,王霞麗吓得往後退了一步,“阿姐,我流血了,好多好多,褲子都弄髒了。”
需要拼命幹才能填飽肚子的家庭,父母是沒有多少時間帶孩子的,往往當大哥大姐的需要分擔很大部分父母教導、看管子女的責任,這大概也就是長兄如父、長姐如母的由來。
王霞麗差王霞敏差不多八歲,從呱呱墜地就被王霞敏帶着,對母親的“怕”大部分落在王霞敏的身上。
聽到王霞麗的回答,王霞敏的臉色又瞬間變成藹然帶笑,“來初潮了,阿麗也是大姑娘了,這幾天不要碰涼水,也不要買汽水吃……”
王霞敏好一通吩咐,直到王霞麗把臭豆腐吃完才停下來。
當王霞麗準備吃雞蛋仔時,站在一旁的王霞敏姆媽看不下去了,走上前一把奪過王霞麗手裏的袋子,“吃吃吃,你還吃,餓死鬼投胎啊,有點吃的就要一次吃完啊?”
看着被搶走的袋子,王霞麗噘了噘嘴,嘟囔道:“現在不吃,等阿哥回來哪還有我的份。”
“姆媽,你跟我說,伱都做了些什麽,你爲什麽要收錢?”見到跳出來的姆媽,王霞敏的火氣冒了上來,“你知不知道事情是先生吩咐的?逢年過節先生哪次沒給家裏表示?隻要把事情辦好,先生會忘了姆媽的好處?
你都做了些什麽啊?
要是被先生知道,他會怎麽看我?
姆媽,我每個月交給家裏120元,不夠家裏開銷啊?
你知不知道錢都是先生給的?
你知不知道我要是被趕出來,以後就沒有了?”
“又不是我要的,是她們自己給的,真是臭不要臉,給了還往回要。”王霞敏姆媽底氣不足地說道。
王霞敏太清楚自己姆媽的脾氣,她不想再無意義的争吵,隻是黑着臉說道:“一共拿了多少錢?都有誰?”
一說到錢,王霞敏姆媽就跳了起來,“囡囡,你真要送回去?”
“姆媽?大小賬你算不明白啊?”
“270塊,要送你自己掏錢,我沒有。”王霞敏姆媽一梗脖子,鐵公雞和貔貅同時上身。
“拿錢,你要不拿,下個月我就不往家裏交錢。”
王霞敏自然有自己的私房錢,數字也要比270大,但不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她絕對不會往外拿,先生說過,女孩子顧家之外,也要替自己打算,留點傍身錢,遇事才有底氣應對。
“沒錢。”王霞敏姆媽的脖子梗的更加厲害。
“阿麗,我們走,以後你跟阿姐過。”王霞敏拉住王霞麗的手,作勢就要往外走。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王霞敏姆媽不吃王霞敏這套,她往地上一坐,嘴裏嚎了起來,“阿媽呀,老天爺,你睜開眼好好看看呐,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女兒養這麽大,現在她翅膀硬了,不管家裏了啊,阿媽呀……”
一邊嚎,一邊觀察王霞敏的反應,見王霞敏不吃她的藥,她使了使勁,擠出幾滴眼淚,嚎的更是傷心。
王霞敏姆媽是什麽人,杭縣鼎鼎大名的哭喪人方元珠,方圓十裏誰家要有喪事,都會請她過去哭上三天,曾榮獲1941年、1942年兩屆“感動閻王”稱号,哭嚎對她來說猶如呼吸般與生俱來,渾然天成。
“阿麗,阿姐晚上帶你去酒家吃飯,給你點兩個東坡肘子,再給你點一大盤紅燒肉,再點一條魚……”
王霞麗小腦瓜子猛點,嘴裏冒出被口水包裹着的話,“阿姐,夠了夠了,再多吃不完。”
“沒關系,阿姐掙得多,以後不用往家裏交錢,你敞開肚子吃也吃不窮阿姐。”
“好哦。”
王霞麗歡快地點點頭,雖然心裏知道阿姐說的不會成爲現實,但還是忍不住代入幻想,小姑娘家家哪有不嘴饞的。
自從王霞敏在冼耀文家裏做事,王家其實已經一躍成爲石硖尾的首富家族有力競争者,王霞敏每個月交的一筆,加上外婆、父母都沒閑着,有多沒少一個月總能掙到幾十塊錢,月入毛兩百還是有的。
盡管如此,王家的夥食也談不上有多好,隻能保證吃飽,葷腥幾乎很少見,難得見到魚和肉,也多是王霞敏買的,方元珠把錢捏得很緊,自己不會瞎花,也不給家裏人多花,就說王霞麗,她身上穿的多是王霞敏的舊衣服,有一兩件像樣的,也是王霞敏給她扯布做的。
要說例外,也有,方元珠每個星期會偷偷給王松艮十元的零花錢,這個手筆簡直大得吓人,要知道石硖尾還有不少人家的月收入不足三十元,卻能讓一家人好好地活着,每隔兩三個月還能割點孬肉打打牙祭。
方元珠見王霞敏和自己唱起了對台戲,且擺出毫不讓步的架勢,她明知自己大女兒是虛張聲勢,卻還是忍不住心慌,沒辦法啊,她是弱勢一方,她輸不起。
沒人給梯子,她自己也能爬下來,隻見她從地上站起,撣了撣屁股和大腿後面的塵土,一扭腰往屋子的深處走,沒一會拿着一個髒不拉幾的破布頭走了回來。
打開破布頭,露出裏面的油紙,剝開油紙,又露出裏面的手絹,再打開,就是一卷攏在一起的鈔票,一邊點錢,嘴裏一邊嘟囔,“死丫頭,我白養活你了,胳膊肘往外拐,兩百七啊,夠給你弟弟說房媳婦。”
“姆媽,隻要你快點找到合适的人,别說兩百七,就是七百二先生也會給你。”
“真的?”正點錢的方元珠擡起頭說道。
王霞敏對自己姆媽小事精明大事糊塗表示無奈,“真的,隻會多不會少。”
聞言,方元珠的手變得利索,沒一會兒就點出兩百七,又把剩下的收好,沖王霞敏說道:“退錢不用你去,我自己去,你把晚飯做了再走,我要去其他村看看。”
方元珠變成一陣風,藏好錢就興沖沖地出門,走之前還不忘拿一個雞蛋仔給王霞麗,剩下的吃食全藏起來。
方元珠走後,姐妹倆就到門邊坐着,王霞麗咬着雞蛋仔,可憐巴巴地說道:“阿姐,我想吃肉。”
王霞敏撫了撫王霞麗的頭發,親昵地說道:“你明天早上上學的時候去阿姐那裏,阿姐給你買擔籃,你帶學校去吃。”
[擔籃就是打冷,現在是去吃潮州菜的意思,50年代的香港還沒有這種說法,在大多數人眼裏,擔籃就意味着鹵味,買擔籃就是買鹵味。]
王霞麗點點頭,嘴裏甜甜地說道:“阿姐,你真好。”
傍晚,冼耀文回到家,看見人民便利店門口有人在張幕布,尺寸不是太大,不像是電影幕布,倒像是放幻燈片的。
停好車,站在車庫門口看上幾眼新鮮就上了四樓。
客廳裏,留聲機放着姚莉的《金絲鳥》,蘇麗珍踩着節點,抱着空氣翩翩起舞,冼耀文進入客廳,心下有點怪異,不明白蘇麗珍怎麽會放這支歌,《金絲鳥》的第一句歌詞是“金絲籠中金絲鳥”,歌曲在表達什麽不言自明。
稍稍愣神,冼耀文走向蘇麗珍,取代空氣陪她跳完剩下不到一分鍾的音樂。
舞罷,蘇麗珍伺候冼耀文洗漱。
擦完臉,冼耀文把毛巾遞給蘇麗珍,“樓下來了放幻燈片的,知道放什麽嗎?”
“不清楚。”蘇麗珍接過毛巾,放到臉盆裏漂,“幻燈片一格一格的,沒有電影好看。”
“适合放廣告。”冼耀文無意識地說了一句,又對蘇麗珍說道:“幫我拿包煙,吃完飯我們下去湊個熱鬧。”
蘇麗珍去壁櫃裏拿了包煙,冼耀文兜好,等蘇麗珍收拾好,兩人就下樓吃晚飯。
吃飯時,王霞敏主動交代了方元珠收錢的事。
冼耀文聽後,并沒有生氣,隻是笑着說道:“阿敏,你媽眼皮子有點淺,事情辦得也不夠高明,這種錢隻能盯着最有把握的一家收,收幾家肯定會出事。跟你媽說一聲,等遇到合适的,會給她留出操作的空間,我想看看你媽能收到多少錢。”
王霞敏錯愕道:“先生,你不生氣?”
“這有什麽好生氣的,自古以來,媒婆都是吃兩頭,隻要能把事情辦好,拿點好處不算什麽。”冼耀文把報紙翻了個面,掃一眼标題,接着說道:“當媒婆挺好的,比做手工活強,你媽可以考慮一下做專職媒婆。”
“不要了,我姆媽做不了這個。”
王霞敏對自己姆媽一點都不放心,隻做一次就弄得雞飛狗跳,真要專職做媒婆,她怕自家的房子都要被人給點了。
冼耀文隻是随口這麽一說,王霞敏不樂意,他自然不會多提。
“你弟弟妹妹功課怎麽樣?”
“阿麗的成績很好,松艮不太用功,成績有點差。”
“小丫頭不錯,還是那麽愛吃肉?”
“嗯。”
王霞敏想起尾牙那天阿麗的吃相,略有一絲害羞。
“以後多喊她過來吃晚飯,跟她一起吃飯,胃口都會好一點。”
“先生,這樣合适嗎?”王霞敏很是心動。
“沒什麽不合适的,你是我貼己人,不用小心翼翼。”
“嗯。”
食訖,冼耀文帶着蘇麗珍下樓來到人民便利店門口,幻燈片已經開始播放,一個女人站在幻燈機前操控,另有一個男的四下巡視,找人收票錢,隻收大人,小孩子不收,看着遞來遞去的硬币泛着金色,想來應該是鬥零。
鬥零就是五仙面值的港币硬币,此說法來自羊城市面上銀碼交易的“之辰代碼”,分别以之、辰、鬥、馬、蘇、零、候、裝、彎來代表數字1至9。
早先五仙硬币用白銀鑄造,重1.37克,相當于3分6厘(0.036兩),因而被稱作“三六”,以之辰代碼代替,恰好是鬥零。
一個鬥零,能在街邊買碗白粥或一根油條,用來看一場幻燈片說不上貴,雖然觀看場地一覽無餘并沒有被圍着,臉皮一厚,不給錢也能看,但大部分人還是要點臉的,男人收錢收得還算順利。
牽着蘇麗珍的手來到人群的後方,冼耀文擡眼看向幕布,隻見上面顯示着一張照片——一個小醜打扮的小胡子手裏拿着兩個扳手,搞笑卻不顯猥瑣地盯着一個女人的屁股。
站在幻燈機前的女人手裏拿着一個大聲公,說着與照片真實反映的内容幾乎無關的旁白,不過卻說得引人入勝,人群聽得如癡如醉,被她的聲音帶着進入一個淡黃色的世界。
随着咔嚓一聲,幻燈片換了一張,女人帶着上一張的故事過渡過來。
人群裏顯然有人知道第二張照片的出處,“大獨裁者”、“卓别林”等字眼從人群中飄出來,蘇麗珍也湊到冼耀文耳邊說道:“這部電影我看過,很好看,第二次再去看就看不着了。”
“爲什麽?”
“被禁了。”
“喔。”
“過了兩個月又解禁了,但那時候已經沒錢去看。”蘇麗珍遺憾地說道:“真想再看一遍。”
“會有機會的。”
冼耀文含糊地說道,絕口不提一種比較浪漫的解決蘇麗珍遺憾的方法。
放西片的戲院多半有《大獨裁者》的拷貝,隻要包場,戲院會非常樂意專門爲他們放一場,隻是這種浪漫的投入與産出不成正比,他暫時不予考慮,或許等将來有姨太太進門,作爲安撫,會給蘇麗珍制造一個驚喜。
“買票了,一個鬥零。”
尋思間,剛才收票錢的男人已經來到冼耀文身前。
冼耀文朝男人打量一眼,指了指蘇麗珍,說道:“我是這裏的房東,身上沒帶零錢,我們兩人的票錢從電費裏扣。”
男人錯愕道:“冼先生,我的電是從雜貨鋪拉的。”
“你都知道我姓冼了,難道就沒打聽到店也是我的?”冼耀文笑着掏出煙,派給男人一根,“老闆怎麽稱呼?”
男人接過煙,自嘲地說道:“我就是一個放幻燈片的,不敢稱老闆,冼先生你家大業大,你才是老闆。”
“客氣了,生意不分大小,隻要做生意都能叫老闆。”冼耀文打着打火機,往男人嘴邊湊。
見到火光,男人愣了一下,随後湊近把煙點着,先道了聲謝,接着自我介紹道:“我姓丘,丘德根。”
“原來是丘老闆,丘老闆每晚都在外面跑片嗎?”
“隻要不下雨都會在外面跑。”丘德根挺詫異眼前有幾棟樓的大房東會對放幻燈片的自己感興趣。
“我剛才點了一下人頭,一共127個人,大人83個,這人算多還是算少?”
“不算多也不算少。”
冼耀文見丘德根回答得含糊,知道對方對自己有警惕之心,也就不打算按節奏循序漸進,直接把自己的目的抛了出去,“那一個晚上也賺不了多少,丘老闆想不想多賺點?”
丘德根抱拳說道:“請冼先生指教。”
“我提供幻燈片和故事,你每次跑片的時候加一場,每一場我付你三元錢。”
丘德根身爲前小戲院老闆,聞弦歌而知雅意,一股精明瞬間從腳底闆直沖天靈蓋,“冼先生,你想打廣告,這個價格可不行。”
[别覺得突兀,當時幻燈片的主要用途之一就是放廣告,身爲業内人士,自然一點就透。]
冼耀文淡笑道:“丘老闆可不要忘記你隻是一個跑片的小老闆,不是有幾家戲院的大老闆,白撿的錢,三元已經不少了。”
“冼先生你是大老闆,隻談三元錢的生意有失你的身份。”丘德根針鋒相對,毫不相讓。
“丘老闆說得很有道理,三元錢的生意的确有失我的身份,丘老闆,我們把生意往大裏談,也不要說三元錢一天,就說八十元包月。”冼耀文不苟言笑地說道:“還有,談生意的場合也不夠正式,我邀請丘老闆明天早上十點去屯門中華制衣的辦公室談。”
“我一定準時到。”
“丘老闆你先忙,我接着看戲。”客氣一句,冼耀文轉過身,目光放回到幕布上。
蘇麗珍挨着他,給他複述剛才錯過的劇情。
被撂在那裏的丘德根此刻的心情并不平靜,他隐隐約約感覺到自己遇到了一個機會,蒙着面紗很朦胧,一時還看不透。
尋思了一會,依然猜不透,前面這場戲差不多快要結束,下一場輪到他說旁白,他隻好先把心思放下,清了清嗓子,走到幻燈機前,靜靜地等着自己妻子念完最後一段旁白。
冼耀文看完一場,沒等着看第二場,他就上了二号樓的天台,站在樓梯口看冼耀武給顧董兩人突擊上英語課。
陳威廉律師樓擁有英語的語言環境,冼耀武置身其中,天天學天天用,而且一起步就接觸拗口的法律條文,熬過了欲仙欲死的地獄周,之後自然是突飛猛進。
冼耀武的英語水平已然不錯,去警隊擔任傳譯員綽綽有餘,等從非洲回來,就可以着手安排他加入警隊。
冼耀文對這個便宜弟弟挺滿意,除了有點騷,其他沒什麽大毛病。
安靜站着看了一會兒,他又在悄無聲息中離開。
第二天。
剛剛九點出頭,丘德根已經來到中華制衣的大門口,透過敞開的鐵門往裏一瞅,他頓時感歎工廠面積之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