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金巴倫道十三幺報社。
黃祖強左手夾着一根已經燒掉五分之三,煙灰還未掉落的香煙,右手拿着一篇稿子聚精會神地看着。
稿子是闩不二寫的,一篇武俠小說的前十五回,内容相當之精彩,隻是略有瑕疵。
半個小時過去,黃祖強放下手裏的稿子,從耳朵上摘下金絲邊眼鏡,掏出手絹擦拭一下鏡片,複又戴回,起身來到辦公室門邊,拉開門沖外面喊了一聲:“闫俊,來一下。”
闫俊聽到呼喚,興沖沖地進了黃祖強的辦公室,急切地問道:“主編,我的小說怎麽樣?”
“先坐。”黃祖強捧起茶杯呷上一口茶,又呡了呡嘴唇,一轉臉把一片茶葉沫子吐到地上,擡起頭,把茶杯放回到桌子上,這才不慌不忙地說道:“你的稿子我看了,寫的不錯,不過,有一點小問題,已經寫到十五回,隻出現一個女角色,還沒屌過,這不太符合我們十三幺的風格。”
“主編,我們十三幺雖然是鹹濕報,但也不能每篇文章都是鹹濕文,讀者偶爾需要換換口味。”
黃祖強派了支煙給闫俊,又給自己點上一支,“這個問題,我早就想到,也同老闆溝通過,老闆的建議是讓女撰稿人寫鴛鴦蝴蝶派,多情少欲;
也可以參考張愛玲的寫作風格,寫得露骨一點,按老闆的說法,開創‘女性下半身派’,以滿足被道德倫理禁锢,隻能循規蹈矩,但内心狂野,幻想紅杏出牆,幻想被人強暴的那部分女性讀者。”
闫俊張大嘴巴,露出他那顆顯眼的金牙,吃驚道:“主編,你不要玩我,哪有女人會想着被人強暴。”
“不用奇怪,等你年紀再大點,伱太太就會讓你明白。”黃祖強以過來人的腔調說道。
闫俊還處于新婚燕爾期間,正是你侬我侬,如膠似漆的時候,豈會明白七年之癢且力不從心後的婚姻狀态。
“主編,我們不說這個話題,你就告知我,我的文章能不能登?”
黃祖強猶豫道:“文章是好文章,但不符合我們十三幺的定位……”
闫俊不等黃祖強把話說完,就打斷道:“不能登?”
闫俊過去就在黃祖強手底下做事,兩人關系匪淺,說話比較随意,不會太在意上下級之分。
“也不是,我要給老闆打個電話,問一下他的意見,雖說老闆把十三幺的事務全權指派給我,但涉及定位的問題,我還是要同他商量一下,你也知道老闆辦十三幺的初衷可不是賣報紙賺錢。”
闫俊聞言,把電話機上的話筒拎了起來遞給黃祖強,其意不言自明。
黃祖強瞪了闫俊一眼,無奈接過話筒開始搖人。
冼宅。
正是早餐時間,神采奕奕的蘇麗珍手裏拿着油條撕扯成一小段一小段,放在冼耀文的粥碗裏,等一根油條盡數入碗,又用筷子把油條段往粥裏按,讓油條泡在粥裏被軟化。
另一邊,王霞敏正把剝好的水煮蛋從中間掰開,蛋白蛋黃一分爲二,等蘇麗珍搞定油條,她把雞蛋放進粥碗裏,又用匙羹接了一點豉油盅裏倒出的豉油,小心翼翼地淋在蛋黃上,不讓豉油落到粥裏。
蘇麗珍從碟子裏挑了一點廖孖記買來的腐乳,送到嘴裏嘗了嘗鹹淡,對比一下同大前天那塊的區别,随後拿起一把餐刀在腐乳塊上比畫了一下,切下一角放進粥碗裏。
冼耀文愛吃腐乳,但不是天天吃,出于健康的考慮,他會嚴格控制攝入量,隔上三四天吃一次,根據每一塊腐乳的鹹淡差别,或多吃或少吃,細微之間,蘇麗珍會幫他把控。
經過三道工序,到了冼耀文該喝粥的時候,王霞敏從他手裏拿過報紙,按照他目光所對的版塊位置,把報紙放在餐桌最适合他繼續閱讀的位置,蘇麗珍拿起擱在一邊的濕毛巾,擦拭一下他捏過報紙的手,接着,他拿起湯匙,一邊看報紙一邊喝粥。
“阿敏,周末張老師來的時候,你找她打聽一下哪裏有教人演唱的好老師,如果能請上門,把人請過來教你,不能上門你過去跟着學。”
“先生,我要學唱歌?”
“對,用心學,那首歌我打算交給你來唱。”
“是。”王霞敏喜滋滋地說道。
冼耀文擡頭看了一眼王霞敏,複又把目光放回到報紙上,“你是不是忘記什麽事了,好多天了,怎麽還沒消息?”
“啊……哦,我姆媽找了幾個,我看過,覺得配不上二先生,就沒跟先生說。”
“再有新消息跟我說一下。”
“嗯。”冼耀文點點頭,嘴裏又說道:“今天你有沒有打算出門?”
蘇麗珍回道:“跟楚太太約好下午打牌。”
冼耀文嗤笑道:“關系處得這麽好了?叫楚太太一點情緒都沒有。”
“她的牌打得很臭,我要赢光她的鈔票。”蘇麗珍帶着淡淡地恨意說道。
“打牌隻是消遣,僅僅是消遣,輸點赢點都無所謂,就控制在無所謂,不要往大裏耍。”
“知道啦。”
聽蘇麗珍回答得漫不經心,冼耀文蹙眉道:“大清早我不想把話說得太嚴厲,但我的态度很認真,我不容許家裏有賭鬼的存在,你懂我意思吧?”
“我不會的。”
冼耀文正要再次說話,王霞敏指着牆上的指示燈說道:“先生,來電話了,我去接嗎?”
“不用,我自己去。”
冼耀文喝掉碗裏最後一點粥,用濕毛巾抹了抹嘴,快步走到樓上。
“我,冼耀文。”
“老闆,有事要和你商量。”
“說。”
“闫俊打算寫一部武俠小說在十三幺上連載,已經寫好十五回,我看過,相當之精彩,讀者們一定愛看。”
“既然精彩,你直接安排版面刊登就是了,不用跟我商量。”
“他寫的是武俠小說,沒有鹹濕的内容。”
“給你八個字,鹹濕爲重,百家争鳴。隻要鹹濕的主基調不變,其他的你看着辦,我的建議是擠出一點版塊專門用來連載武俠小說,如果讀者不喜歡,随時可以停掉,如果大受歡迎,可以考慮單獨出一份以武俠小說連載爲賣點的報紙。”
“我的想法跟老闆你差不多,《龍道》自從連載就受到了廣大讀者的歡迎,報紙的銷量提高了一萬多份,還有讀者來信提議鹹濕章節少一點,他們每次看到鹹濕部分,都要忍不住自渎,精彩的打鬥内容都沒心情看了。”
“嗯,黃主編,你的膽子可以大一點,步子也可以邁得大一點,隻要保證我想要的,且不沾左右派思潮又能保證盈利的前提下,你完全可以天馬行空,我這邊不會給你任何桎梏。”
“老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十分感謝。”
“不用這麽客氣,賺錢和自由從來不沖突,就這樣。”
黃祖強這邊挂掉電話,不等他開口,望眼欲穿的闫俊就問道:“老闆同意了?”
“電話聲這麽大,不用裝作沒聽見,武俠連載我們還是第一次,稿費怎麽算也沒個章程,你自己講,想要多少?”
“我冇所謂,同鹹濕文一樣咯。”
“你想什麽呢,出去,出去,先調劑版面,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多少。”
黃祖強把闫俊趕出自己的辦公室,又把稿子拿在手裏琢磨該定一個字多少才合适,按短篇鹹濕文1毫至2毫每字定價是不可能的,一篇武俠連載,少說三十萬字往上,幾萬塊太多了,報社給不起。
猶豫了好久,黃祖強還是定不下價格,想了想,還是先把這個事情放放,等連載幾期看看讀者的反響再作決定不遲。
冼耀文這邊,沒把事情太放在心上,正如他所言,十三幺何去何從他并不太在意。
十三幺發行量突破五萬,盈利已成定局的那天,他對十三幺就變得佛系,賺多賺少無所謂,反正天花闆擺在那裏,即使十三幺成爲最賺錢的報社也無法滿足他的心理預期,隻要成本收回不再往裏貼錢,這樁買賣就算是合格了。
分紅多少與否都當成意外驚喜,他根本沒打算往“事業”收入統計,隻打算用來填補後宮的開支,不夠花他另行貼補,有的多,到年底突擊花錢。
他在意的還是十三幺植入廣告的功能,就說現在,他會讓顧嫂和董嫂平時注意監聽廣播客說的黃段子,在段子當中,文胸是否已經成爲一個組成部分,也會注意其他鹹濕報寫作方式的轉變,文胸是否已經成爲走向高潮的重要轉折點。
言而總之,他所追求的是在悄無聲息中打響内衣革命的戰鬥,正規軍殺到之前,堡壘内部已是千瘡百孔、帶路黨無數,待模特隊如龍蝦兵般擺出一字貓步陣,沿路據點無不聞風喪膽,跪地求饒。
到了廠裏,冼耀文還是忙于各種事務,正是草創期,不是三足鼎立時期的蜀國,這時候,他很有必要事必躬親,磨合隊伍,捎帶讓所有人都知道他有雄才偉略,既建立團隊信心,也給每個人下個烙印,豎起一道冼耀文牌防歪牆,加大起歪念的難度,杜絕大部分吃裏爬外的凹糟事。
先操心設計,然後下車間,供應商送來的試産布料早就廢了,從大尺碼到小尺碼,一點點縮小尺寸,縫了拆,拆了縫,到最後變成無處下針,學徒已經可以上手開幹,師傅的耐心也在一點點消耗,學習期該結束進入正式的生産,計件工資也該執行起來。
日新針織和福昌針織送過來的第一批布料已經入庫,今天是生産用于外銷産品的第一天,冼耀文不能不重視。
行走于車間,檢查每一道工序,每一個女工做出的半成品,一道走線都不放過,有問題就會挑揀出來,現場和鄭緻平商量品控标準,一商量完,鄭緻平立即把标準交代給品控員。
一個上午,他都泡在車間裏,中午在食堂打了飯上到車間樓的樓頂,一邊吃飯,一邊俯視下面穿梭于車間樓和食堂的人群。
每天事務繁瑣,但他的思路一直沒亂,中華制衣之前可以說是偏安一隅,與世無争,現在到了蒼龍入海之時,紛争已是前赴後繼,張網以待,以後的日子就沒有這麽太平了,有些事情也該籌謀起來。
半碗飯下肚,鍾林就尋了過來。
“總經理,我剛剛面試了一個應聘者,我覺得他非常适合當總經理的專職茶水員,人還在下面等着,總經理要不要見見?”
冼耀文把搪瓷飯盆放到欄杆上,轉過身看向鍾林,“有什麽特别嗎?”
鍾林把手裏拿着的簡曆遞給冼耀文,“總經理,這是簡曆。”
冼耀文接過,掃上一眼,頓時被方方框框裏填的鋼筆字所吸引,“字寫的真漂亮,字形方正、間距合理,看着讓人真舒服,鍾經理,我對書法沒研究,上面的字是仿宋體吧?”
“總經理,是仿宋體沒錯,我看着應該是聚珍仿宋,隻是還不算練到家。”鍾林說道。
“已經不錯了,我寫不了這麽好。”冼耀文回了一句,目光從看字形改成觀内容,從名字、籍貫一行行往下看,一直看到之前的工作履曆,“這個全旭到了香港之後,一直在龍鳳茶樓當夥計?”
“他現在還在那裏當夥計,今天是請假過來的。”
“48年開始當夥計,到現在差不多兩年時間,他現在拿的應該不是學徒工資,我們的工資開的是比一般工廠要高,但也沒有茶樓夥計賺得多,這個全旭怎麽會想到來我們這裏面試?”
人事科給茶水員的定薪是2元一天,加上一些補貼,能拿到手的不過2.4元左右,一個月計薪26天,總數是62.4元,收入絕對比不上活絡的茶樓夥計。
何況茶樓并不是一天到晚忙個不停,中間總有清閑的時間段,工作強度比茶水員大,但沒有茶水員磨人,綜合來說,茶水員的崗位并不如茶樓夥計。
鍾林笑着說道:“我也這麽問過全旭,他的回答是在工廠的辦公室做事有更大的上升空間,今天當茶水員,明天就會有自己的辦公桌,後天就會有自己的辦公室。”
“有自信,有野心是好事,就是不知道這個全旭有沒有能力實現自己的出口狂言。”冼耀文彈了彈手裏的簡曆,說道:“他上面寫自己會英語、法語和德語,測試過嗎?”
“英語測試了,說得還算流利,就是不太會寫,法語和德語科裏沒人會,就沒有測試。”
“嗯。”冼耀文點點頭,“我一會下去測試一下。鍾經理,用幾分鍾跟你說點其他事。是這樣,我們中華制衣今天算是正式投産,産品生産出來自然要張羅着賣,香港做衣服的不止我們一家,自古以來就有一個說法,同行是冤家,他們賣,我們也賣,生出間隙是早晚的事。
商場和戰場沒多少區别,同樣是爾虞我詐,無所不用其極,互相往對方的廠裏塞暗子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接下來你們人事科的工作會變得更加繁重,招人不僅要看能力,還要做背景調查。
之前在哪裏做事,口碑怎麽樣,有沒有犯過錯;之前在哪裏念書,學校給出的評價怎麽樣;家裏有幾口人,父母兄弟姐妹都是做什麽的,又有什麽親戚關系,親戚是做什麽的,這些一一都要調查。
最終的調查可以不夠完美,但絕對不能敷衍了事,不要答案擺在那裏,一查就有卻沒有去調查。
這個工作要在暗中悄悄進行起來,對普通員工,不需要任何解釋,對管理崗位,要向他們解釋廠裏有這個背景調查程序,但如何調查無須告知。
就從現在在招的茶水員開始,在簡曆之外,我要看到一份背景調查表。”
鍾林面露難色,“總經理,人事科不僅人員有限,除了我,其他人也沒有接受過情報訓練,讓他們做調查有點強人所難。”
“人員有限可以擴招,從一開始我的打算就是把你們人事科暫時挂在中華制衣名下,過些時日,人事科會劃出去成立一家獨立的公司,不單單服務于中華制衣,還要服務于我名下的其他企業,以及對外承攬人才相關的業務。”
冼耀文雙眼柔和地看着鍾林的面龐,“鍾經理,這些我本來打算時機到了再跟你說,話趕話說到這了,我幹脆就現在告訴你,我很看好你的能力,想帶着你往前一起發展,中華制衣是我事業的起點,也是你職業生涯的新起點,後面的路還很長,隻要你有意願,還有不少上升的台階等着你爬。”
鍾林臉上擠出一絲激動的神情,說道:“謝謝總經理賞識,我一定會加倍用心做好工作。”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相處久了,你會看清我冼耀文的爲人,不着急,慢慢來。”冼耀文拿起欄杆上的搪瓷飯盆,“走,下去驗驗這個全旭的成色。”
西半山克頓道1008号,周家。
又是一餐周家全體成員都在的午餐結束,周懋臣和二子一女坐在花園裏談着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