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耀文回過頭去,見到正如他所想的洪英東,忙抱拳道:“原來是洪兄,真巧。”
洪英東邁步來到冼耀文身前,笑着說道:“離開東沙島後,我去過冼兄府上,你的傭人說你去了英格蘭,冼兄這是剛從英格蘭回來?”
“今天早上剛下飛機,洪兄是剛來還是已經吃完正要走?”
由于此時的歌堂船上并沒有電力供應,主要做的就是中午到傍晚這一段時間的生意,冼耀文兩人來得算是遲的,待會免不了要打着燈籠吃。
“剛來。冼兄,今日既然碰巧相遇,不如讓我做東,給我表達謝意的機會。”洪英東抱拳道。
“今日就算了。”冼耀文向洪英東示意一下邊上的羅鷹世,“這位是巨鷹置業的羅鷹世,羅大哥,這一頓是我做東招待羅大哥。羅大哥,這位是洪英東,之前我們是同行,都有在做海人草的買賣。”
待羅鷹世和洪英東寒暄過後,冼耀文又說道:“羅大哥,洪兄,不如我們三個一起,讓我撿個便宜,一頓飯賺兩個人情。”
羅鷹世笑着說道:“多一個人多一份熱鬧,這個便宜讓你撿了。”
“那我打攪了。”洪英東說道。
三人聯袂上到船的二層,挑了一個靠窗的位子。
羅鷹世大概是個吃家,洪英東是疍家人,論吃海鮮冼耀文肯定比不上兩人,他也樂得把點菜的權利謙讓給兩人,他自己憑窗遠眺。
天上星月點點,海面燈籠爛漫,黯淡的光芒在海面折射,拉長,又被波濤蕩漾,頗有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的意境。
賞了一會海上夜景,回頭看了一眼,見羅鷹世兩人已經下好單,冼耀文坐正身子,對洪英東說道:“洪兄,海人草的生意還在繼續做?”
洪英東苦笑一聲,“所遇非人,合夥生意已經散夥,不但一分錢沒賺到,還往裏搭進去一條船。”
“哦,洪兄現在做什麽?”
“在家幫我母親打理駁運生意,來漁利泰既是爲了吃飯,也是爲了結算運費,冼氏挺照顧我母親的生意。”
冼耀文輕笑道:“挺巧啊,伱的客戶居然跟我同姓,不知道冼氏實力如何,要是實力強勁,我厚着臉皮去攀個親戚。”
羅鷹世插了一句,“耀文你不知道冼氏?”
“羅大哥,聽你這口氣,冼氏很了不起?與何、利兩家相比如何?”
“比不了。”羅鷹世回了一句,看向洪英東,“洪先生,你給耀文介紹下冼氏,我知道的也不是太多。”
“冼兄,冼氏家族在清末時期曾經做官,後因得罪權貴,兩代家人被迫購置兩艘帆船南赴香港逃避。航行期間,其中一艘帆船沉沒,船上的人全部罹難,餘下另一艘船上的冼氏衆親僥幸生還,他們利用僅餘的帆船,在香港仔學做漁民,經營漁業生意。
時間久了,有了本錢,冼氏以漁利泰的招牌給漁民提供造船服務,現在的冼氏控制着香港仔這一片的海鮮價格和供應。”
洪英東介紹道。
冼耀文恍然大悟,難怪羅鷹世會有前面這一問,他提議來漁利泰,卻是不知道它的東家是誰。
他沖羅鷹世和洪英東抱了抱拳,“羅大哥,洪兄,小弟抵港不過月餘,雖用心了解香港之風貌,對街道分布爛熟于胸,但對人文知之甚少,往後還請兩位多多提點,不要讓我鬧出什麽笑話。”
羅鷹世笑着說道:“以耀文之能,很快就可以在香港闖出一番天地,老哥我還指望你關照。”
“冼兄對洪某有救命之恩,若有用得到洪某的地方,盡管言語。”洪英東抱拳回應。
“洪兄,言重了,此事以後休提。冼某正籌謀開廠建業,往後免不了貨物運輸往來,駁運這一塊還要請洪兄多多關照。”
洪英東微笑道:“多謝冼兄。”
“不要忙着謝來謝去。”羅鷹世沖一個方向努了努嘴,“生腌蟹美味來了,我們不要辜負它。”
美食上桌,三人邊吃邊聊。
三人不算太相熟,聊的話題不會太深入,隻聊一點泛泛的香港民生、風月,諸如最近什麽生意好做之類的。
《肉山藏妲己》沒有給冼耀文帶來什麽驚喜,秦小梨表演時隻不過上身穿了一件亮片胸罩,下身穿了條三角褲衩,也引得台下的觀衆口水吞咽,不斷叫好。
就這點成色,還不如内地90年代專門各地跑交流會、廟會的野雞表演團放得開,粵劇不是粵劇,脫衣不是脫衣,擦邊球打得挺溜。
離開高升戲院之時,冼耀文看到入口處張貼的廣告,過幾日“新靓就”關德興會在此登台表演《曹操關羽貂蟬》,他暗自留意,到時候要是票價沒有被黃牛炒到太高,過來看一場。
關德興可了不得,既是武術大家,又是粵劇大家,将來又會開設藥局“寶芝林”,添爲黃飛鴻的化身,一生幾十次扮演黃飛鴻,死後還被捧爲配祀神明,很受一批人的愛戴,和這樣的人沾點關系,不會有壞處。
想到武術,冼耀文又想到儲蓄飛幾人的格鬥差點意思,應該找個功夫不錯的師傅幫他們強化一下。
回家的路上,各種武術流派在冼耀文的腦子裏轉悠,八級、太極、八卦、戳腳、洪拳、蔡李佛、船拳、詠春等等,把大開大合和太難練的先剔除,又篩選出在香港容易找到師傅的,最終隻留下詠春和戳腳。
戳腳好說,即使找不到師傅,他也可以自己上,戳腳專攻要害,多數招式動作幅度小,短兵相接時出其不意踢裆或踢麻筋,瞬間可以讓敵人失去戰鬥力。
詠春的話,隻要那幾部葉問電影裏不是時間也胡編亂造,這會,葉問這個窮逼應該就在香港,說起來,他和葉問算是半個同行,他幹聯防,葉問曾在花捐局(負責向妓院收稅的單位)做事,算是有共同語言,加上葉問的日子應該過得非常緊巴,多給點學費,對方肯定樂意教。
想着事情,冼耀文已經來到自家房前,不等他下黃包車,一股烤乳豬的香味就鑽進他鼻子裏,接着篝火的亮光也晃到他的眼睛。
商鋪前,除了顧葆章和董向乾兩個有家的,家裏其他幾個人都在,一頭乳豬被架在篝火上慢慢烤着,聞着乳豬的香味,衆人就着一些鹵味喝着啤酒。
冼耀文蹙了蹙眉,走到篝火旁,衆人見到他,連忙站了起來。
壓了壓手,冼耀文讓衆人坐下,嘴裏淡淡地說道:“以後再搞這個,不要在大門口,上天台去搞,石硖尾還有好多人一日三餐都不能保證,不患寡而患不均,注意着點。”
說着,冼耀文又單獨對冼耀武說道:“報紙買了嗎?”
“買了,放在飯桌上。”
冼耀文颔首,“謝麗爾住在香港酒店?”
“對。”
“哦。”冼耀文再次颔首,又轉臉看着王霞敏,“阿敏,你快點吃,等吃完上去,我跟你說點事。”
王霞敏站起身,說道:“先生,我現在就上去。”
“不用。”冼耀文壓了壓手,“你先吃,吃好再說。”
冼耀文說完走向樓梯,上到三樓時,見蘇麗珍站在過道裏發呆,他駐足看了兩眼,随即上到四樓,回到自己屋裏。
飯桌上有兩摞報紙,一摞是刊登正經新聞的報紙,冼耀文沒有去動,從另一摞鹹報上拿起一份看了起來。
鹹報的鹹字,不是指鹹淡,而是鹹濕的鹹,鹹濕,好色也,顧名思義,鹹報就是刊登色情文章的報紙。
香港雖設有新聞檢查處,但隻對不利于港府統治和抹黑英國的文章審查比較嚴格,一經發現,報社的老闆和相關人士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對其他内容就比較包容,愛寫什麽就寫什麽,隻要别太過分就行。
就因如此,鹹報在香港有自由的發展空間,不少文化人在鹹報做事或充當撰稿人。
冼耀文一目十行看着報刊上的文章,看到文筆不錯,寫的引人入勝的,就在撰稿人名字上畫個圈,見到前戲暧昧寫得特别精彩的,打圈之餘,又會打個鈎。
他已經定下要開的第一個廠就是服裝廠,一開始的主打産品是襯衣和女性内衣,襯衣該怎麽做,他的想法暫時還未成型,内衣卻已經有了成熟的想法,款式在他心裏已經有上百種,随時可以提出一款進行打版,宣傳方式也有了比較全面的方案,鹹報就是其中的一種宣傳途徑。
等工廠建好,内衣産品出來,他會去找一下這幫鹹報的撰稿人,不但私底下給他們潤筆費,還教他們一個嶄新的寫法流派“内衣派”,再給他們提供一點創意,單一個男房東和女房客,他就能想出數百個故事腳本,反過來女房東和男房客又有幾百個。
或許,他會成爲香港鹹濕革命的精神領袖。
想了想,冼耀文還是覺得這領袖不當也罷,要是落個鹹濕佬的标簽在身上就不美了,他要愛惜自己的羽毛,這事得讓别人去辦。
“鹹報隻是第一步,後面還有幾個大計劃,需要找一個得力又不要臉的文化人來執行。”冼耀文默默把這一條記在腦子裏的待辦事項列表裏,打算年前把這件事給處理了。
看了十來份報紙,王霞敏上樓來了,走到冼耀文身前,喊了一聲先生,然後默默地站着等待冼耀文發話。
冼耀文把一篇文章看完,才擡頭看向王霞敏的臉,和顔悅色地說道:“今年元旦我在外地沒趕上,但禮節還是該有的,明天你去菜場割一塊雙刀肉,再買點點心糖果,你可以看着買,挑你家人喜歡吃的。
去書局給你弟弟妹妹買點書紙筆,讓他們好好念書,隻要成績好,他們的學費我可以贊助。
這是給你家裏的禮節,你呢,我給你放一天假,上午回家,下午可以去外面逛逛,買身衣服,看場電影,吃點好吃的,放心大膽地花,不管用掉多少,都可以找我報銷。”
“謝謝先生。”王霞敏喜笑顔開道。
“不用謝,幫我泡杯茶。”
當夜,冼耀文看了半個晚上的報紙,直到把所有的鹹報都看完,整理出一份撰稿人的名單。
……
冼耀文原本沒急着找葉問,可事情偏偏就這麽巧。
王霞敏一早就買好東西回家看望家人,冼耀文在家看了一上午報紙,一直沒等到劉長富來拜訪,心想他可能沒收到自己已經回來的消息。
下午要出門的他也不在家裏窩着,中午的飯點時分,帶着鄭月英和戚龍雀出門。
他打算讓戚龍雀先跟在身邊充當保镖,驗驗成色,然後慢慢變成安保頭子。
鄭月英這個女人既野又狠,城府也不淺,想降服她有一定的難度,而且是個草莽型的人物,若是混社團,憑她的狠勁和姿色,應該能混出點名堂。
可他是走企業家道路的,社團會有接觸,将來大概率也會成爲某個社團背後的大水喉,但僅此而已,花錢讓社團替自己做事就行了,根本沒必要在社團安插一個自己人。
這個社團不行就換一個社團扶持,社團嘛,說是義字當頭,可骨子裏還是混錢,隻要有錢就不愁找不到人做事,在冼耀文眼裏,社團就是夜壺,用久了,有了尿垢,該換新的就換新的。
涉入太深,有了情誼或利益的牽絆,反而失去了靈活性,所以,社團的内部事務根本不用也不能去插手,龍頭、坐館愛誰誰,隻要收了錢把事情辦好,他才不管是張三還是李四收的。
正因如此,他對鄭月英的安排有點犯難,想着先帶在身邊幫着跑跑腿,等空一點試着把她送去讀夜校,她若是塊讀書的料子,就把人留在身邊用,若不是,找個機會幫她安排一條路子,讓她自己出去闖。
如此一來,也算對得起她那一跪。
李屋村這裏偏了點,除非正好遇見黃包車拉活過來,不然罕少有車子在這裏趴活,要坐車,又恰好要吃午飯,三人走出東京街,拐上荔枝角道,來到大南街段,才算是看到黃包車。
找了兩輛黃包車讓他們候着,三人鑽進了邊上的茶餐廳。
就這麽巧,一進茶餐廳,冼耀文擡眼一掃就見到一個瘦了吧唧,臉黃黃,個子也不高,一手拿着煙一手拿着報紙,兩腿交叉斯斯文文地坐着的老頭,他看老頭長得有點像在照片上見過的葉問,但又不太肯定,隻好多看幾眼,正好撞見茶餐廳的夥計拿了個飯盒來到老頭邊上,喊了一聲“葉師傅”。
得,這就是葉問沒錯了。
冼耀文上前,沖正欲結賬的葉問抱拳,“敢問是佛山來的葉師傅?”
葉問狐疑地看了冼耀文一眼,随後回道:“我就是葉繼問。”
“葉師傅你好,鄙人冼耀文,想請葉師傅給幾個人教拳。”
葉問吸了一口煙,輕聲說道:“想學拳可以去港九飯店職工總會找我,我就在那裏教拳,學費一月八元。”
“好,那我改天去叨唠葉師傅。”冼耀文回了一句,又沖夥計說道:“葉師傅的單我來買。”
“有心了。”
葉問說了句,提着飯盒往茶餐廳門口走去。
“這老頭,不愧在花捐局幹過,吃慣了伸手牌的啊。”冼耀文腹诽一聲,吆喝鄭月英兩人找位子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