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一大概在算法一途真的沒什麽天賦。
一個月内,賀蘭盞爲他廢了七八個棋手,最後終于耐心告罄,将他逼到院中花樹下,仔細看他的眉眼,難以理解道:“這世上怎麽會有你這樣蠢笨的人?你莫非是拂垢那老頭派來耍我的?”
洛雲彰一手撐在戚無憂的臉側,與戚無憂貼得極近,鼻尖險些要碰上了。
本該是遭遇死亡威脅的時刻,抱一的心卻不争氣地鼓噪起來。
理智上,戚無憂知道自己是在看戲,但不妨礙他在洛雲彰靠近時,耳朵、臉頰、眼眶發熱發燙,繼而生出春心萌動的感覺。
他很想閉眼來個眼不見爲淨,但眼睛怎麽也合不上,而且還瞪得挺大,目不轉睛地盯着面前人的相貌。
即便離得這麽近,洛雲彰的臉也瞧不出一點點瑕疵,反而愈近愈是能在震耳欲聾的心跳聲中,以及幾欲把他的神智燒焦的滾燙熱意中,欣賞他五官輪廓的細節。
對視了半分鍾,戚無憂懷疑自己都快自燃時,洛雲彰終于放棄在他臉上尋找答案,嫌棄地收手往樹冠外走了幾步。
沒兩步,實在生氣,又走回來,擡手要戳戚無憂的額頭,聽聽裏面有沒有水。
但還沒等動手,戚無憂眼眶耳廓便紅得厲害,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剛走到窗邊,房門就推開,一陣帶着血氣的風刮進屋子裏。
但直到深夜也不見人影,不僅這一晚未歸,接下來的兩個月,賀蘭盞都沒回來過。
兩個月後的某一天,抱一擺弄着枚星珏,在紙上畫出星圖,一手點着書上的注解,舔舔嘴唇,逐字解讀:“得此卦者,所求……皆成,有……遠行人歸?!”
洛雲彰走了很久,戚無憂才從高熱狀态中冷卻下來。
讀不懂就一遍一遍地抄,拿着幾枚星珏慢吞吞地算,眼睛酸了便往緊閉着的院門外看,靠着賀蘭盞留在院中的辟谷丹過了兩個月。
胸口空蕩蕩的,難受得想讓人将身體剖開,填進去點什麽東西。
洛雲彰沒搭理他,看到星圖旁邊戚無憂親手寫下的那句“有遠行人歸”,又環顧了一下明顯經過灑掃過的房間,一挑眉:“你知道我要回來?”
快步到他身邊,手虛虛攏在他的手臂外側,“你、你不是很厲害嗎?誰把你傷成這樣的?”
他不敢相信自己占算出的結果,又抛一遍星珏,畫出的星圖有所不同,可解出來的意思還是一樣的。
晚間院門被推開時,戚無憂正被迫背星圖注解,乍聽院門發出支呀呀的響聲,還以爲是外面起風了。
奈何洛雲彰不配合,聳肩道:“有什麽好包的?一會兒就好了,你當我像你一樣脆弱嗎?”
每次洛雲彰帶着一身傷回來,他差不多是同樣的心情。
這大概是第一次,戚無憂覺得自己完全和抱一共情了。
抱一在憂慮之中輾轉難眠,幹脆把賀蘭盞帶回來的命修功法都搬到院子裏,一撸袖子,開始咬牙研讀。
洛雲彰虛空點了幾下,一口氣沒撒出去,轉身一腳,将石質的棋盤踢碎。
抱一在院子裏站了半天,看着滿院的狼藉才意識到自己惹怒了賀蘭盞,跑前跑後地把院子收拾幹淨後,便有些忐忑地坐在門口,等賀蘭盞回來。
“廢物。”
這麽重的傷都不放在心上,戚無憂騰然生出惱意,一言不發地上前就去扯洛雲彰的束袖。
兩個月裏,抱一失望過很多次,所以這一次并沒有難過太久,等到月亮升起,便起身把放在院裏的書搬進屋裏。
或許洛雲彰要比抱一更無望一些。
兩個月間,抱一心緒起伏,時而頹喪,時而憤怒,時而憂郁,但最後的落點總會回到等待。
畢竟賀蘭盞還有可能回來,而那時的他已經死了。
戚無憂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他回來,沒想到他像風一樣說到就到,走到門邊,看看洛雲彰,嘴唇動了動,又轉頭看門外,最後目光落回洛雲彰身上。
他在樹下坐了很久,抱着試一試的心思,起來把院子屋子好好打掃了一遍,然後從晌午等到了黃昏。
洛雲彰沒想到他這麽大膽,一抽手,詫異:“你做什麽?”
他沒理戚無憂,直接扯過桌案上的星圖抖了抖,評價道:“好像有那麽點樣子了。”
洛雲彰一點也不像是兩月未歸,倒像是剛出門轉了一圈,回到家裏,自然得很。
戚無憂點點頭,揪心地看着洛雲彰一身的傷,操心道:“你就這放着是不行的,要、要不然,我幫你包紮一下吧。”
燭火下的血有些發黑。
一想到賀蘭盞,他便不敢懈怠,翻身起來挑燈夜戰,直至天明。
“……”
戚無憂從抱一無聲的失望中,體會到了洛雲彰當年在瓊花嶼等他時的心境。
他怔然轉身,便見洛雲彰帶着一身傷,走到桌案邊,一掀衣擺,坐了下來。
在發現洛雲彰身上的傷之前,他其實有很多話想說,但在看到洛雲彰身上的血迹時,想說的一切都忘了。
從滿懷期待到跌入谷底,隻需要半天時間。
戚無憂急得繞着洛雲彰轉了兩圈,血滴滴答答順着洛雲彰的手臂流到地上。
他不禁聯想——那些時日,洛雲彰也是這樣在等着他嗎?
扔下這句話,洛雲彰摔門出去了。
“你不包紮一下嗎?”
“這樣是哪樣?尋常小傷罷了。”洛雲彰滿不在乎地看了眼手臂上的傷痕,道:“傷我的人都拿命來抵了。”
抱一在被禁制圍住的院子裏等了天,從忐忑到失落再到擔憂——他怕賀蘭盞對他徹底失望,再也不會回來了。
沒等說完,虎口便是一燙。
他更納悶了,往前傾身,捏住戚無憂的下巴擡起他的臉,問道:“傷在我身上,你哭什麽?”
戚無憂被迫與他對視,惱火地扭頭躲開,用衣袖狠狠在眼眶擦了一下,說道:“因爲我是廢物!我就是想哭!”
戚無憂:“……”
自己是廢物,竟然這麽理直氣壯嗎?
“?”洛雲彰:“你在跟我發火?”
“我不敢!”戚無憂依舊理直氣壯,把洛雲彰的衣袖撕開,看到手臂上的傷口,悶悶說了句:“水。”
可能是他支使的語氣太自然,洛雲彰竟然順着他從儲物袋中取出了一個水壺。
“紗布。”
“給。”
“藥膏。”
“……你不會一次說完?”
戚無憂悶頭用水幫洛雲彰清洗過傷口,再幫他上藥包紮。
洛雲彰起初困惑,但戚無憂動作很輕,包紮得也很細緻,他索性放松地靠在座靠上,杵着側臉饒有興趣地觀察戚無憂。
察覺到他看熱鬧似的視線,戚無憂便氣不打一處來,低低問道:“是誰傷的你?”
剛剛哭過,他聲音還有點啞,聽着有點抓人。
洛雲彰隻覺得自己的耳芯被撓了一下,稍微坐直了身體,側臉離開曲着的手指,愣了一下,不太自然地撇開視線,回答:“不記得了。”
“誰傷的你你都不記得?”
“殺的人太多,我哪裏記得是哪個?”
洛雲彰語氣戲谑,安全不把人命當一回事。
戚無憂動作停住,擡起頭費解道:“你爲何要殺那麽多人?他們都擾你玩樂了?難道你殺了他們就會開心嗎?”
他目光灼灼,認真極了,是真的不解。
洛雲彰涼涼道:“你若是生在皆可島,便不會問出如此蠢笨的問題。”
“皆可島怎麽了?生在那裏能有什麽不一樣?大家不都是人嗎?”
“一樣?”洛雲彰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我七歲時,爹娘便被魔修殘殺,十四歲時險些被魔修吞噬,我以爲我逃離了皆可島便可過安穩的生活,可是外面的仙門修士叫我大魔,不能容我于世。”
他點點自己的太陽穴:“你知不知道有多人想要我這顆頭?有多少人想要踩着我的屍體揚名立萬?你真當我喜歡殺人嗎?是我不殺他們,他們便要來殺我,我不殺人,便要爲人台階餌食,從未有人告訴過我,像你一般天真,便能活下去的方法。”
他笑得譏诮有涼薄:“這便是你所說的一樣嗎?”
抱一到底是個凡人,對修仙界的事所知不多,皆可島如此遙遠,更不可能知道島上的人如何生存,聽此一言,瞠目結舌:“對不起,我不知道你過去……”
話沒說完,他看到洛雲彰眉眼彎了一下,飛速又闆起來。
戚無憂:“?”
過了半天,戚無憂反應過來,不确定道:“你騙我?”
洛雲彰眉頭一皺,像是要訓斥他,然而一開口,便破了功,噗地大笑出聲:“你,哈哈哈哈哈,你
真是太好騙了,我從未見過你這麽好騙的人!怕是我将你賣了你還要替我數錢哈哈哈哈……”
“那、那你方才說的都是假的?”戚無憂難以置信,“你爹娘……”
洛雲彰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直拍桌案,“皆可島的魔修有幾個知道自己爹娘是誰的?我沒有那勞什子的東西,便是有,也不用旁人動手,我自己就能将他們砍了墊腳!”
戚無憂瞪圓了眼睛:“你十四歲時被魔修所傷也是假的?”
洛雲彰嘲道:“我便是讓他們兩隻手,他們也傷不到我,十四歲那年,是我單槍匹馬掀了一個魔窟,吞了數個大魔。”
“……吞?”
洛雲彰見他駭然表情,笑得更開心:“放心,我不吃人,隻不過是将他們的修爲借來,爲我所用罷了。”
修爲哪有借不借的?
借就是搶。
“那你爲什麽還要殺那麽多人?”
“那個啊,”洛雲彰笑眯眯道,“我是天生魔種,以殺戮爲樂,仙門修士自然不能容我,他們上門追殺也好,也省得我到處去找了。”
戚無憂:“……”
合着賣了半天慘,沒有一句是真的。
洛雲彰唬了戚無憂一通,心情很好,勾頭去看他的表情,吓唬道:“還有半年,你這小蠢蛋若是不能算出我的命數,我便送你去見見那些死在我手中的仙門修士,不過殺了你也于我的修爲無益,還不如……用你找找其他樂子。”
放在以前,抱一聽到賀蘭盞要殺他,一定會吓出個好歹來。
這天,桌案上搖晃的燭火映在他臉上,那張白淨的臉上卻沒有任何反應。
洛雲彰眉梢微動,剛要開口,便聽戚無憂低聲說:“你随便吧。”
他又繼續爲洛雲彰包紮起來,一邊說道:“雖然你騙了我,但是聽到你其實沒有遭遇那些事,我很開心。若是殺了我,你也能開心些,那便殺吧。”
洛雲彰:“……?”
戚無憂不吭聲了。
洛雲彰呆了半天,表情堪比吃了什麽髒東西,打了個激靈,嫌棄道:“你病了?”
“我沒病。”
“沒病你……”
戚無憂低着頭,手指輕輕拂過纏在洛雲彰手臂上的紗布,輕聲問:“疼嗎?”
咣啷啷。
座靠翻倒,洛雲彰騰地起身退開到幾步之外,臉上顔色五彩紛呈,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的。
他瞥了眼桌上厚厚的一沓畫有星圖的紙,道:“你是修行修傻了?若是太難,休息一兩日我也不會說你什麽,還有半年,不必——”
戚無憂沒聽他說話,上前拉住他,把他按在桌案邊,去解他另一邊的束袖。
“你是不是魔種我不管,你愛殺什麽人我也不管,也輪不到我管,反正我就剩下半年可活了。”
戚無憂從抱一那裏感受到了近乎獻祭般的虔誠。
“這半年,你若無事,就多同我待一段時間,也好讓我拿你演練演練我的算法。”
房間裏靜了好一會兒。
突然,洛雲彰将戚無憂推了個跟鬥,霍地站起來,看他一眼,手摸到了腰間的佩劍上,但握住劍柄半晌也沒把劍抽出來,一臉莫名的僵了許久,轉身大步出門去了。
五髒六腑像是被泡在了檸檬水裏,戚無憂倒在地上,感覺自己的心口攢成了一團,沒有爬起來,而是發了會兒呆,慢慢蜷起了身體。
戚無憂:“……”
抱一這……絕對是喜歡賀蘭盞吧?
他以爲賀蘭盞這次又會走上幾個月,沒想到,沒過兩天,賀蘭盞便回到小院。
抱一坐在樹下畫星圖,見他回來了心裏雀躍了一下,卻沒迎上去,而是收回視線繼續讀自己的書。
洛雲彰經過他去了屋裏,約莫半個時辰後,逛到了院外,在戚無憂身邊坐下,伸手去搶他正畫着的星圖。
宣紙被抽走,戚無憂便另起一張重畫。
沒畫兩筆又被搶走。
一畫一抽反複了六七遍,被團成團的紙扔了一地,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戚無憂第八次不聲不響地去拿宣紙的時候,洛雲彰咳了一聲,不滿道:“你啞巴了?”
他才說一句,戚無憂的眼眶便酸了,低着頭還是不吭聲。
洛雲彰嘀咕了一句“敬酒不吃”之類的話,起身走了。
出去沒多久又轉回來,将一個散發着烤地瓜的味道的紙包扔在桌上,不耐煩道:“你們凡人不是都喜歡吃這些垃圾嗎?剛才出門看到了,順便買的,你若不吃就扔了。”
戚無憂看着桌上的烤地瓜。
他有很久沒有見過辟谷丹之外的吃食了。
伸手拿起紙包剝開,擡眼看向洛雲彰。
洛雲彰原本也在看他,見他看過來刷地轉過頭。
戚無憂笑了笑,剝去地瓜外面的皮,露出裏面熱騰騰黃澄澄的瓤,咬了一口,屬于凡俗人世的甜香便在嘴裏蔓延開。
趁他吃東西的時候,洛雲彰若無其事地踱步到石桌邊坐下,道:“你實在蠢得厲害,鹿鳴澗擅棋術的先生一聽說要跟你下棋,都連夜逃跑了,再去外面找麻煩得很,我便受受累,暫時應付應付吧。”
戚無憂心跳得飛快,卻是鎮定地應了一聲:“哦。”
賀蘭盞說到做到,從那天起,果然再沒有離開鹿鳴澗,每日陪抱一下棋。
偶爾煩了厭了,便出去幾天,但絕不會超過七天,回來時也會帶回一堆吃食物件,逗靈寵似的全下了抱一的肚子。
賀蘭盞受傷,抱一便爲他包紮,一句也不多問。
但賀蘭盞不是安分的性子,總要慫恿抱一問幾句,再出言嘲諷,久而久之,抱一也受不了他,開始回擊。
看得出來,賀蘭盞很享受逗弄抱一的過程,每次不将抱一捉弄得面紅耳赤決不罷休,但若抱一豁出去以這表情盯賀蘭盞幾秒,他馬上就會惱羞成怒,敗陣脫逃。
抱一研修刻苦,算法進步緩慢,但也慢慢從一星珏用到了星珏,偶爾預測對了賀蘭盞的棋路,幾百盤中,能赢上個兩盤。
多年前,戚無憂在鹿鳴澗幻境裏看到過抱一輸棋的場面。
但當他真正坐在棋盤前,才知道那一步是抱一故意下錯的。
每一次輸棋,抱一心裏都是快樂大過沮喪。
以至于戚無憂都受到感染,想着要是他能一直和洛雲彰在這小院裏下棋閑讀也不錯。
這想法掠過心頭,他便馬
上清醒——現在站在院裏的不是他和洛雲彰。這是抱一和賀蘭盞的過往。
警醒是這般警醒,但要是抱一與賀蘭盞再親密些,他怕是要招架不住了。
幸好賀蘭盞于情愛一途沒什麽悟性,至多不過是将裝睡的抱一抱回房裏,還是直接将人扛在肩上的那種抱法,抱一能裝睡到最後,戚無憂很是佩服。
日子過得太安逸,半年轉眼過去。
就連戚無憂都有些忘了時間,但賀蘭盞沒忘,他仍記得與抱一的一年之約。
那是一個非常普通的早晨,抱一像往常一樣,邊看星圖邊吃賀蘭盞買回來的糖葫蘆。
賀蘭盞在旁邊搗亂,搗着搗着,便像是再說“今天天氣很好”一樣,忽然說道:“就今日吧。”
戚無憂沒反應過來,擡頭問:“今天要做什麽?”
洛雲彰輕松道:“自然是算我的命數,你個蠢蛋,不會忘了吧?”
戚無憂看他的表情,不似開玩笑,冥冥中感覺到了什麽,胳膊一軟,糖葫蘆掉在地上。
他彎腰要去撿,卻又把桌上的書帶到地上,手忙腳亂地邊撿邊回避道:“我功夫還不到家,算不出來,就算算出來了也不一定能算得準,你若想要準話,就再給我一年——”
洛雲彰抓住戚無憂的手腕,将他拉起來,臉上慣常挂着的玩世不恭的笑意褪去,說一不二道:“就今日。”
戚無憂:“……”
抱一怕的不是算不出來,而是那之後的事。
這一刻,他心裏想的是:他留在賀蘭盞身邊,就是爲了這一天。
一旦他的功效消失了,他還有理由繼續跟着賀蘭盞嗎?
“我……”他還想拖延。
洛雲彰卻道:“不要讓我說第遍。”
戚無憂久違地從洛雲彰身上感受到殺意,肩膀震顫,垂下眼眸,順從地點了點頭。
沒有祭天,沒做道場。
戚無憂便是在鹿鳴澗的小院子裏,取出星珏交給洛雲彰。
洛雲彰像以往無數次的演練一樣,不甚在意地往桌上一抛,便抱手坐在旁邊等着戚無憂解星圖。
戚無憂能感覺到抱一的神經緊繃着,心中暗暗祈禱着,去看攤在面前的塊星珏。
不知是因爲極排斥這一卦,還是因爲别的,早被他摸了千遍萬遍的星珏變得無比陌生。
存在于他腦海中的無數星圖都失去了意義,成爲了無數條淩亂交錯的折線。
“怎麽樣?我什麽時候會死?”洛雲彰問道。
戚無憂用力眨眨眼睛,努力去看,卻還是看不清,忽覺頭暈目眩,一股熱流從鼻腔裏流出。
肩膀被敲了一下,他猛然從入障般的感覺中抽離,呆愣地看着眼前的洛雲彰。
洛雲彰蹙眉問:“你怎麽了?”
戚無憂顫了一下;“我……”
“算出來了嗎?”
“我好像……不認識這些星珏了。”戚無憂茫然說道。
但說完,他心中便升起一抹僥幸,繼續道:“不然我明天再試一次吧,明天我一定——”
“不必了。”洛雲彰打斷他道。
戚無憂心中有了不祥的預感,急道:“我明天一定可以算!今晚我會将所有星圖看過一遍,養精蓄銳到明天,等到明天——”
“我說不必,就是不必。”洛雲彰堅決道。
抱一覺得賀蘭盞變得陌生,毫無預兆地變回了一年前,在雲中城下初遇時的樣子。
戚無憂心中卻想:賀蘭盞應是從來沒有變過。他過往二十多年,都是從殺戮中度過的,與抱一相識的一年,根本不足以洗去他血紅的底色。
現在不過是要回到他的正軌上去了。
戚無憂不肯放棄,攏好桌上的星珏,塞到賀蘭盞手中,道:“你、你再抛一次。”
洛雲彰不接,手一擋,星珏掉在桌上。
他無所謂道:“其實不算,我也知道我的命數是什麽。拂垢那老頭說,‘殺人者,人恒殺之’,我偏不信,我倒要看看,這世上,有哪個能殺得了我。”
說到後半段,他便哂笑着往院外走去。
戚無憂趕緊站起來追,抓住他的衣袖,惶急道:“雲中城的城主都這樣說了,你就不要再殺人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哪怕是先躲躲風頭呢!”
“隻有旁人躲我,我賀蘭盞從不躲任何人。”他說着低頭看了戚無憂一眼,傾身道,“算你走運,我今日心情好不想殺你,你收拾收拾,趕緊滾蛋吧。”
說完越過戚無憂,禦劍離開了小院。
戚無憂追出門外,發現門外的禁制被撤去了,再沒有什麽會困住他。
他朝洛雲彰離開的方向追,但凡人的腳力遠比不上修士禦劍,跑出去幾百米,便迷失了方向。
他不知道洛雲彰的去向,也不知道鹿鳴澗的路,在鎮上遊蕩到晚上,隻好隻身一人回到了小院裏。
起初抱一想:賀蘭盞這次一定也是和上次一樣,走上兩個月就會回來。他隻要在這裏等就可以了。
但是他等了兩個月,賀蘭盞沒回來,個月,仍是不見人影,直到第五個月,他幾乎要等不下去時,偶然間在酒樓中聽說了賀蘭盞的消息。
酒樓裏散修聚集,放聲交談——
“你說那魔頭賀蘭,惹誰不好,竟然招惹雲中城!引得仙門百家震怒,我看他是活不長了!”
“他什麽來路?怎麽這般厲害,連雲中城的城主都敢殺?”
“聽說是從皆可島出來的,幼年時得了機緣,身負秘法,才有今日。可惜他不走正路,留在修仙界将來必成大患。”
“‘仙’都加入圍剿了,他也猖狂不了多久,我看也就這幾日活頭,就該見分曉了。”
五個月間,抱一靠爲人蔔算,養活了自己。
他正在酒樓打包飯菜,聽到魔頭賀蘭、雲中城和皆可島,眼睛遽然瞪大,抛下銀錢,連東西都沒拿,就兩步跑過去,一把抓住方才說話的修士急問:“仙長方才說的魔頭賀蘭可是賀蘭盞?”
那兩人見他是個凡人,将他揮到一邊:“去去去,别在這裏礙事。”
抱一從衣袋中翻出星珏道:“仙長,我乃雲中城命修,回家探親,數月未歸,方才聽仙長提及雲中城,煩請仙長詳細講來,我願以卦交換!”
命修二字一出口,滿屋的修士都看過來,看他的目光中充滿了同情。
方才還将他揮開的修士請他坐下,将這兩個月來修仙界發生的事一一
講來。
便如戚無憂先前所知道的,賀蘭盞殺了拂垢,羲和繼承天命君之位,仙門百家圍剿賀蘭盞,連修仙界如日中天的“逍遙仙”都加入到圍剿行列。
戚無憂聽完隻覺得自己頭重腳輕,整個人搖搖欲墜,勉強撐住問:“仙長可知賀蘭現在身在何處?”
衆修士以爲他要去替雲中城報仇,有人勸道:“那魔頭早不知道躲到了哪裏去,不過道友不必擔心,有‘仙’在,他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會被揪出來。雲中城正值用人之際,道友還是留得有用之身,盡力爲‘仙’占算,就算是爲天命君報仇出力了。”
抱一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小院的。
隻知道穿過長街回家時,耳邊左一句“魔頭”右一句“秘法”。
他推門進院,在樹下枯坐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便将星珏取出,試圖占算出賀蘭盞的下落。
可是塊星珏根本不足以找到賀蘭盞的下落,于是他加入第四塊、第五塊星珏。
他試了無數次,從生疏到熟練,從天亮到天黑,胃裏鑽心刺痛,才想起去買一個烤地瓜填飽肚子,吃完之後繼續占算。
他占得頭昏腦漲,幾近脫力,終于在數天之後,從無數條交錯的星圖上尋得了一個交叉點,借滿天星鬥與世間方位作比對,發現那處交叉點對應之地,就在鹿鳴澗。
他一刻未等,便出門去尋。
順着星圖的指引,進入鹿鳴澗。
苦尋了天夜,終于在山崖下的一處裂隙中,找到了瀕死的賀蘭盞。
洛雲彰渾身是血地靠在山壁間,聽到聲響才擡睜開眼擡頭望過來,見是戚無憂,揚起唇角笑了一下。
戚無憂仿佛被重錘猛擊了一下,五雷轟頂不過如此。
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來,他将身上所有的幹糧和水壺全都扔下,不要命地往裂隙裏跑。
半途中摔倒在地上,被石塊劃破臉和掌心,卻似感覺不到疼,爬起來鑽進裂隙,顫唞着去摸洛雲彰身上的儲物袋,嘴上念叨着:“藥呢?藥在哪裏?”
洛雲彰閉上眼睛喘了一聲,聲音嘶啞地問:“你怎麽找到這裏的?”
戚無憂的手抖得不像話,哽咽道:“我算出來的,你把藥放在哪裏了?我幫你上藥包紮。”
洛雲彰低笑一聲:“羲和都找不到我,你竟能找到我?”
“都什麽時候了!我問你藥在哪裏!!”
洛雲彰還是笑:“那你再算算,我還能活多少天吧。”
洛雲彰不說,戚無憂便自己上手去找,什麽都沒找到,一掀他衣襟,發現胸口處有一道深黑的劍傷,登時像被冰楔楔進了心裏——傷到這個地步,沒救了。
戚無憂眼前一黑,喉嚨泛起腥甜,一口血嘔了出來。
這一下像是把他全身的熱氣都翻出來抖了個幹淨,從頭到腳冷的徹骨。
他用手背在嘴邊一蹭,哆哆嗦嗦地去抓洛雲彰,想要把洛雲彰背起來。
他像是在同自己說:“沒有藥我便帶你去看醫師,鹿鳴澗有很多散修,我前幾日就結識了一個醫修,我讓他來幫你醫治……”
他怕抓疼了洛雲彰,又怕背不起來,拉拽間磕到了頭一時沒站穩砰地砸在了洛雲彰身上。
洛雲彰悶哼一聲。
戚無憂感覺到自己的胸口被濡濕了,猛地翻起來,驚慌失措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我、我——!”
洛雲彰失笑,伸手拍拍他的頭,疲憊道:“我無事,你不要上蹿下跳的,太吵了。”
戚無憂的視野被眼淚模糊,聞着刺鼻的血腥味,卻不敢深想,咬牙爬起來道:“我知道了,我去把醫師帶回來,你等着我,我馬上就回來!”
他剛起身,就被洛雲彰抓住了。
洛雲彰在他身後悶咳兩聲,含笑說:“你若是現在走了,就見不到我的最後一面了。”
戚無憂被“最後一面”定在原地,張了張嘴,五官無聲地扭曲。
“爲什麽?”他無聲地問了一句。。
忽然轉過身大聲喊出來:“爲什麽!!你爲什麽一定要如此!你明知道自己會死,爲什麽還要去招惹他們!”
洛雲彰等他喊完了,才慢悠悠道:“沒有爲什麽,我賀蘭盞想做什麽便做什麽,落得這個下場,我亦無悔。唯有一事令我煩心,怕是死了也難瞑目,你可願圓我一個心願?”
戚無憂像被刺到:“我不願!!你要做什麽,你自己活着走出去,你自己去做!我不管,我什麽都不管!!”
洛雲彰兀自說道:“你能找到這裏,應當知道,仙門修士同仇敵忾圍剿于我,實則是爲了得到我的秘法。”
說到這裏,他歇了片刻,道:“可是我的秘法,隻給我看得順眼的人,你雖然蠢笨不堪,但天底下,我單瞧着你順眼,就便宜了你這個蠢蛋吧。”
戚無憂一激靈,馬上道:“我不要!我什麽都不要!!你的東西你自己留着!不,你将秘法給他們,讓他們放過你好不好?”
洛雲彰揮袖以靈氣将地面撫平,以指做劍,在地上劃出棋盤,取碎石在手中一握,灰屑落下,一個個渾圓棋子生成。
他已到強弩之末,卻還要催動靈氣,身上鮮血汩汩流下。
戚無憂忙上手去堵他的傷口,卻被洛雲彰推開。
溫熱的血液從掌心流過,由熱變涼。
戚無憂不敢呼吸,怕自己的動作太大讓洛雲彰流血流得更厲害,腦子裏混亂一片——幾年前在落霞台上,洛雲彰也是這般看着他的嗎?
洛雲彰眉頭深蹙,咽下了一口血,仰頭緩了片刻,才将有些迷離的視線定在戚無憂身上,說道:“但我這功法,不是白給的,你要赢了我,赢了我我才能給你。”
看到傷口的那一刻,戚無憂就知道救不了洛雲彰了。
但他不能接受,渾身發軟,哭求着:“我不要你的功法!我也不同你下棋!你同我去看醫師好不好?好不好?我求求你!求求你!”
洛雲彰從腰間摸出匕首,一刀捅在自己腿上。
戚無憂的哭聲戛然而止,撲上去搶匕首:“你瘋了嗎!你爲什麽要……”
“你再廢話一句,我便再捅自己一刀,你下是不下?”
戚無憂隻覺腦海中一陣陣地空白,眼見洛雲彰将匕首抽出,驚恐攔道:“下!我下!我這便下……”
眼淚不住掉在棋盤上。
說是下棋,但戚無憂連棋子都拿不穩,第一局開盤沒多久便棄子
認輸。
洛雲彰歎了一聲,一刀捅在自己的肩膀。
戚無憂崩潰地大叫:“不要,不要!我求求你,賀蘭盞,我求求你!!”
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洛雲彰卻冷靜道:“你輸了,我便要受罪,你想我死得痛快點,就要赢我。”
戚無憂這時已然沒有任何思考的能力,洛雲彰說什麽,他便應什麽:“我赢!我一定赢!”
每輸一局,洛雲彰便會在自己身上落下一刀。
戚無憂痛哭着擺弄星珏,五星珏算不出來,便加入第六塊星珏,第六塊算不出來,便加入第七塊。
七星珏落在地上,戚無憂覺得自己的神識緊繃成了一條銳利無比的線,刺穿了眼前的蒙昧。
神識前所未有的清明,那一瞬間仿佛世間萬物盡在他的腦海之中。
他于浩瀚的海洋中,尋到了屬于洛雲彰的那一滴水,又從水紋的波動間,窺見了棋盤,那張棋盤已至終局,每一顆棋子的落點,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進入了一種玄妙的境界,不知不覺不再哭了,身體也不再顫唞了,落子時便如落葉被風拂落,帶着萬物盛衰之必然。
洛雲彰在他對面翹了下嘴角,也取子落下。
一局終,面前的棋盤,與戚無憂在水滴中看到的棋盤一模一樣。
“你赢了。”洛雲彰道。
戚無憂懵懵的,急遽退出了海面,退出了玄妙的狀态,渾身上下被汗水濕透,往前倒去。
洛雲彰接住了他,将他扶起,笑道:“你赢了,便按照我們約定好的,将我的秘法給你。”
戚無憂仍呆滞着,邊看洛雲彰含笑靠近,側過臉,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然後有一滴灼熱的東西被渡到了他嘴裏。
那滴東西所過之處,如同燒起了一把火,全身血液都沸騰起來。
“我的秘法名叫‘丹爐’,從此以後,你每殺一人,便會将他的修爲化盡爲自己所用。得了我的秘法,你便要做我的弟子,供我驅使。我厭這修仙界,也厭仙門修士,我看什麽都不順眼,你去幫我,把他們都殺了吧。”
“……”
洛雲彰身上的血将戚無憂的靛藍衣衫染成了黑色,他道:“我這師尊教導你的時間太少,實在是不稱職,那便将我的修爲也送予你吧。”
他将匕首塞進戚無憂的手中,包住了戚無憂手。
不!不要!
戚無憂還清醒着,但抱一已經進入了空茫的狀态。
洛雲彰笑着低喃了一句:“我賀蘭盞此生從沒後悔過,現在,卻有些後悔了。”
說完,他握着抱一的手,将匕首捅進了自己的心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