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仔細看戚無憂,暗道此人名字長相确與蘭芳君肖似,但無論修爲、外貌還是氣度,與本尊相比,都要差遠了。
莫非洛雲彰是真的瘋了,見到個與蘭芳君相似的人便将其認作師尊?
那也得找個差不多點的啊。
永成宗是哪個山溝溝裏的小宗門?
在這宗門裏混日子的,又能有什麽能人?
衆修士肆無忌憚地打量戚無憂,洛雲彰眸光便是一沉,上前一步就要擋在戚無憂面前。
戚無憂吓了一跳,以爲他又要動手,忙橫臂将他攔住。
洛雲彰一低頭,先聞到自己身上的血腥氣,再看自己的衣襟,幾乎被血染透,一下停住腳步,後知後覺地看戚無憂身上那件天青衣袍,早被他身上的血染得左一塊右一塊。
“……”洛雲彰一凝,他記得師尊最不喜沾染這些。
思及自己失控時的所作所爲,蒼白的臉上沒什麽波瀾,心裏卻是暗流洶湧——他是最不願讓師尊看到的,便是那副樣子——低眉順眼地不再往前了。
無人知曉洛雲彰心裏想了什麽,衆人隻道戚無憂輕輕一攔,洛雲彰便停住腳步,似是很聽這個冒牌師尊的話,再看戚無憂的眼神,更加耐人尋味了。
他對着銅鏡審視自己一番,滿意地朝門口走去,輕吸一口氣,拿出當年在逍遙仙宗應對衆人時的笑容,推門亮相。
他先将身上血污用泉水洗去,換上一件月白衣衫。
擡袖聞了聞,他選的香丸味道幽冷,身上染上的香味也還算好聞,但與花骨扇的天然香氣相比,便顯得膩味不少,多少有些想要模仿,卻用力過猛的意思。
仇三仙瞳孔驟縮,騰然上前兩步,才到廊下,便聞到股嗆人的香味,鼻尖皺起,停下腳步。
仇三仙:“……”
月亮門外的修士也從恍惚中回神。
定睛一看,什麽光彩熠熠,什麽氣度文雅,說是裏醜捧心,東施效颦都不爲過。
愛幹淨的習慣,也和蘭芳君很像。
他聲音一沉,洛雲彰便要心驚,擡頭掃過仇三仙和院外的修士,視線落在戚無憂身上,猶豫着擡手抓了一下戚無憂的手臂,讓步道:“那我就在隔壁等師尊。”
仇三仙:“……”
洛雲彰垂眸不願動。
戚無憂不敢說有多了解仇三仙,但想惹仇三仙厭惡,應該很容易。
戚無憂快步回房,在儲物袋裏翻來翻去。
戚無憂渾作不知衆人目光中的嘲諷與奚落,喜滋滋地退到門邊道:“仇宗主,請。”
忽聽開門聲,轉頭望去。
想了想,從儲物袋中拿出一把與花骨扇很像的白色扇子别到腰間,猶覺不夠,又在儲物袋裏找出幾顆品級不怎麽樣的香丸捏碎,在飄灑的香粉中站了一會兒。
衆人隻見戚無憂一身月白,臉上笑容光彩熠熠,腰佩折扇,氣度文雅,一度讓人忽略了他平庸的外表與境界,以爲是蘭芳君重回人世。
仇三仙鼻翼動了動,睨了戚無憂幾眼,緩步踏進了青竹院的主屋。
心中所想與當初在山門迎接永成宗的山羊胡嘀咕的差不離:如今真是什麽阿貓阿狗都敢仿一仿蘭芳君了。
戚無憂道:“我與洛小友其實也才結識一月不到,談不上什麽關系,不過洛小友似是将我認作了蘭芳君,終日糾纏,不肯離去。”
仇三仙的目光在洛雲彰和戚無憂之間轉了幾轉,拱手道:“吳道友可否賞光,與在下小叙片刻?”
仇三仙颔首。
但仇三仙是逍遙仙宗的宗主,修仙界想巴結他的多了去了,他若高貴冷豔地拒絕,才顯得莫名。
方才在鳳凰谷他還覺得此人有幾分氣度,怎麽這時越看越像慫包軟蛋?
換上衣服之後,戚無憂将自己的幻術面具加固了一遍,對着屋中銅鏡調整衣冠,左右照了照,總覺得還缺點什麽。
仇三仙一直在院中掃量此地的環境,想要在其中尋找些與洛雲彰有關的蛛絲馬迹。
戚無憂裝作被吓到,馬上又繃住神色,瞥着門外,猶疑道:“仇宗主,這是……”
仇三仙沒接他的話,反手在門外布下結界。
他平時就愛穿白、月白、水墨、天青這幾種顔色衣服,想找個花哨的都沒有。
戚無憂先對洛雲彰道:“你先去房間休息,我與仇宗主小叙之後再去見你。”
一邊在房中踱步一邊隔門往外望,思考對策,片刻後,握拳輕錘了下手掌——與其刻意避嫌,還不如坦蕩些。
類似的衣服他在還做蘭芳君的時候常穿,鹿鳴澗遊會、仙門大會時有很多人慕名拜訪他,見過他這樣子的修士着實不少。
戚無憂點點頭,目送洛雲彰拐進房間,轉頭面向仇三仙,露出崇敬之色,熱情道:“仇宗主稍候,容在下換一件幹淨的衣衫,再來同閣下相叙。”
戚無憂算是搞明白他了,肅聲道:“莫給我添亂。”
戚無憂吊着腔調,從旁說道:“仇宗主大駕光臨,令寒舍蓬荜生輝!”
戚無憂很不想。
許多小宗門的修士見了仇三仙,大多都是這幅樣子,戚無憂還不算太誇張。
斂下心中異樣,仇三仙轉過身,擡手擋住戚無憂殷勤邀他坐下喝茶的舉動,開門見山道:“實不相瞞,在下來此,是想問一問雲彰之事,方才在鳳凰谷,我見雲彰對道友甚是親近,不知道友與他是何關系?”
先是啞然,而後陣陣輕蔑之意湧了上來。
何況,人家仙宗弟子還被他拐來了——雖然不是他想拐的。
在場人中有見過當年的戚無憂的,未必對戚無憂有多麽欣賞崇拜,但見着一個遠不及他的冒牌貨在這裏裝模作樣,難免不屑。
洛雲彰對戚無憂有什麽心思,他一清二楚。
要是洛雲彰視眼前之人爲道侶就麻煩了。
戚無憂說到這裏,面上掠過一抹得意,繼續道:“我喜好清靜,也沒有收徒的打算,且洛小友修爲遠超于我,他以師尊相稱,照理說,我是萬萬承受不起的。
“雖則永成宗地處偏僻,但對修仙界的事也是如數家珍,洛小友的情況我略知一二。
“也是我自作主張,想着身爲百家中的一員,理應對修仙界做些貢獻,左右洛小友将我認成了蘭芳君,與其推诿退縮,不如順勢爲之,算是替逍遙仙宗,替修仙界排憂解難了。”
仇三仙讨厭不自量力、攀龍附鳳之輩,戚無憂便刻意拗出一副想占些便宜,又不肯明說的口吻。
“再者,我與蘭芳君志趣相投,雖然隻在鹿鳴澗見了他一面,卻将他視作一生知己,若能在他隕落之後爲其分憂,乃是我的榮幸。隻望沒有冒犯了仇宗主與逍遙仙宗。”
仇三仙:“……”
所謂志趣相投,就是将人從頭到尾複刻一遍嗎?
隻可惜蘭芳君戚無憂如朗月清風,眼前之人卻是豪門貴府中以金土相培、香味濃郁的凡俗之花,裝點得是不錯,瞧久了,仍會讓人膩煩。
或許洛雲彰是真到了相思成疾的地步,才将此人與自己的師尊并提。
與這人拙劣的模仿相比,還是洛雲彰失控的殺傷力更大些。
“仙宗謝道友還來不及,”仇三仙道,“道友可知,雲彰此次爲何會失控?”
這便問到了戚無憂的盲區,他也不甚清楚,于是隐去同心結,将與洛雲彰在龍隐宗重逢之事删删減減地說了一遍。仇三仙略作思量,在儲物袋中一拂,屋中桌案上立即多了一片的丹藥符箓和各種法器。
戚無憂瞪大眼睛:“仇宗主這是做什麽?”
仇三仙道:“還要多謝道友這些時日對雲彰的照拂,聊表感謝,還望道友不要覺得寒酸。”
仇三仙出手大方,那些東西都要夠一個大型宗門的年例了。
像永成宗這樣的小宗門,就是攢上幾十年應該也攢不出這麽多好東西。
戚無憂适時表現出驚喜與眼熱,然後忍痛拒絕道:“仇宗主着實是見外了,同道修士,本該互相照拂,如此重禮,受不得,實在受不得!”
他這話的意思,等于再說不想隻做一錘子買賣,想要傍上仙宗搞個長期飯票。
仇三仙聽出他言外之意,越發反感,帶走洛雲彰的想法更加堅定。
若他真像蘭芳君那樣——不求一模一樣,隻要心性上有六七分相似——仇三仙便能放心讓洛雲彰留在他身邊。
能有一個制得住洛雲彰的人存在,是好事。
但吳憂表現出來的是眼界淺薄,好大喜功,貪心不足。
隻怕洛雲彰跟在他身邊久了,他心生妄念,利用洛雲彰爲自己謀好處。
天之驕子斷不能折在這種市井小人手中。
仇三仙不願與他多談,說道:“道友不必推脫,我不多叨擾,這便帶雲彰回去,改日再登門拜訪。”
那可真是謝謝了!戚無憂心道。
面上卻做出遺憾的樣子,挽留道:“若是仇宗主瞧得起我,不妨将洛小友留在這裏,也——”
仇三仙皮笑肉不笑道:“仙門大會不日便要開始,雲彰如今心神不穩,恐傷及貴宗修士,還是由我将他領回仙宗更合适一些。”
他的耐心告罄,要不是看在戚無憂安撫了洛雲彰的份上,早就甩袖離去。
言罷便不再與戚無憂周旋,推門而出,撤去結界。
兩人交談沒過多久,外面修士忙張望過來,觀察仇三仙的表情。
仇三仙神色淡淡的,叫人看不出任何端倪,戚無憂跟在他身後出來,倒是洩出些許的滿足與得意,來到隔壁房間,屈指敲門。
洛雲彰從房中踏出。
他換了身幹淨的衣服,将一身血迹除淨,瞥過外面的修士,直接站到了戚無憂身邊。
仇三仙:“……”
真瞎了嗎?
戚無憂道:“……”
好歹演一演啊。
戚無憂暗用舌尖抿過下唇的内側,撐出拿着雞毛當令箭的架子,故意顯擺似的,對洛雲彰道:“雲彰,仇宗主是來接你的,你這便動身随仇宗主回去吧。”
洛雲彰掠過仇三仙,便要拒絕。
戚無憂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捏了一下。
洛雲彰:“……”
他探尋地看向戚無憂,戚無憂趁着轉身時,警告地對他眨了下眼——他這馬甲還想再穿一會兒,别再扒了!
洛雲彰思念師尊,衆人皆知。
暫時尋個替身緩和思念之苦,還能說得過去。
但以洛雲彰在逍遙仙宗的地位,仇三仙把他随便扔給一個外人,便有些不同尋常了。
隻要洛雲彰在他身邊,注定會招緻無窮無盡的試探與猜疑。
一時半刻他糊弄得過,要讓他時時刻刻提防所有人,難免有疏漏。
仙門大會人多嘴雜,誰知道哪個是抱一的耳目?
事到如今,要不是還帶着聶允三人,脫離不開,他早換張面孔,能跑多遠是多遠了。
私下裏洛雲彰在哪裏無所謂,抱一沒有動作之前,明面上還是跟他撇清關系保險些。
借着手臂相觸,戚無憂同洛雲彰傳音:“你聽話些,晚些無人的時候再來。”
洛雲彰眼神微閃,戚無憂松開抓着他的手,轉身對仇三仙點了下頭。
仇三仙隻作不知他與洛雲彰傳音,喚了洛雲彰一聲。
洛雲彰踟蹰片刻,上前禦劍同他一起離開了青竹院。
望了眼兩人遠去的背影,戚無憂笑意盈盈地朝門外修士拱手,道:“諸位道友,在外面站着多累,不妨來屋中叙話?”
房門開着,桌案上的法器露出來不少。
大多修士一看便知是怎麽回事,心氣傲些的轉身就走,少數幾個留下來問了問原委,戚無憂将方才說與仇三仙的那套說辭照搬一遍。
末了,還要人淡如菊地加上一句:“我與蘭芳君神交已久,想來是我與蘭芳君氣質相仿,才引起了洛小友的親近之情吧。”
打探消息的仙門修士:“……”
從未見過如此厚顔無恥之人。
不過是走了狗屎運,沾了蘭芳君的光,竟還真裝起蒜來了。
起初還有人不相信,多與戚無憂交談一會兒,便能從他的諸多言談舉止中看出他的見聞、修養與蘭芳君有天壤之别。
等到戚無憂表現出想要與他們結交,暗示他們提攜的意思時,這幫修士終于裝不下去,露出鄙夷之色,揚長離去。
從上午演到日落西山,青竹院才恢複往日的平靜。
戚無憂兀自在院中演了一會兒,用神識探查一番,确認周圍無人,趕緊快步回屋。
他快要被渾身膩人的香氣嗆得頭暈,取水清洗了一遍,另換了衣服,終于能舒舒服服喘上一口氣。
換好衣服,他立刻去看魚梓、綠袖,兩人都醒了,正在聶允的看顧下打坐療傷。
戚無憂安撫了三人一番,才得到空閑,起身回到房中。
這幾乎是戚無憂穿書過來,說話說得最多的一天,嗓子都快冒煙。
他跪坐在案前,從儲物袋中拿出茶具烹茶。
聞到淡淡的茶香,緊繃的心神變得松散遊離。
耐心等着清茶烹好,捧着茶杯小啜一口,甘醇的靈茶滑過喉嚨,一天下來積累的疲憊頓時被沖散了不少。
修士可真不是人當的。
尤其是出名的修士。
經這一天摧殘,戚無憂心想:三個月後仙門大會結束,他便立即将聶允他們送回永成宗,然後就改頭換面,再也不跟修仙界有牽扯。
實在是太累了。
茶中靈氣遊遍靈脈,戚無憂熨帖地靠坐下來,打開窗子,支頤望月。
某一時刻,月影一黯,有人落入院中,徑直朝房門走來。
戚無憂動也未動,等着房門被推開。
洛雲彰身負沾有靈氣的夜露從外面進來,輕輕合上房門,來到案前,拿起茶壺,将戚無憂的茶杯填得八分滿,雙手舉杯奉茶,道:“師尊,我來晚了。”
戚無憂沒接他的茶,頗冷淡道:“你今日不來也可。”
洛雲彰眉眼柔和而無害,默了默,如實道:“我想師尊了。”
戚無憂沒轍地從他手中接過茶杯,放到一邊,抓過他的手腕,探他的靈脈。
之前數天的梳理,毀于一旦。
不等戚無憂開口,洛雲彰便颌首低眉地說:“是我錯了。”
說着,手指還有幾分讨好意味地從下面勾住戚無憂的手腕,很輕地蹭了兩下。
“……”
未免太會裝可憐。
戚無憂生不起氣來,認命道:“你時常那樣?”
“不是。”洛雲彰道:“隻是……近日受到魔修埋伏滋擾,又見他們傷了師尊,——”
“魔修埋伏滋擾是怎麽回事?”
戚無憂追問:“你此行去歸元宗,可見到抱一了?”
“未曾。”
洛雲彰平淡地說:“應是想借此将我引去圍殺。五年來都是如此,我已經習慣了。”
“……”
也不知道洛雲彰故意說這些讓他心軟還是無意爲之。
戚無憂本想跟他算賬,見了他這幅黯然凄楚,受盡摧殘的可憐樣子,算盤也撥不起來了。
歎氣道:“隻此一次。你要學會控制自己,若再讓我見到你失控,你就不要再跟在我身邊了。”
戚無憂這話說得嚴重,洛雲彰心頭一緊,立即道:“我答應師尊。”
戚無憂:“……”
演的吧,剛才。
戚無憂幫他梳理靈氣,愁道:“你可将我的身份告訴仇宗主了?”
洛雲彰乖巧得不像話,跟大殺四方的時候判若兩人,說道:“沒有。我是背着仇宗主出來的。”
“那便好。”
也不是非要瞞着仇三仙,隻是現在多一個人知道,就是多一份風險。
“往後不要再去找赤霄宗的麻煩,當初我是自願借落霞台之事逃脫抱一控制,真要說來,是仙門修士陪我演了一場戲,莫要因此在仙門百家樹敵。”
今天那些仙門修士對洛雲彰有多忌憚,戚無憂看在眼裏。
洛雲彰不答。
戚無憂緊逼道:“聽到了嗎?”
“師尊放過他們,我便放過他們。”洛雲彰不太甘願,頓了頓,話音一轉,冷而堅決:“但他們若是敢再傷及師尊,方才所說,就全不作數。”
“……”
戚無憂不觸及這些敏[gǎn]話題,免得争執。
目光移動間,不經意地瞄到了洛雲彰的衣襟,衣襟之下有一道還未愈合的傷痕。
他立時想起前幾日與南宮禮的談話,将靈氣一收,繞過桌案來到洛雲彰面前。
洛雲彰不明所以地起身,迎着他偏了下頭。
戚無憂擡手,又覺得不合适地放下,思考着怎麽開口。
“師尊?”
洛雲彰看過來的眼神信任又依賴,其中夾雜着些許疑惑,哪還有早些時候大殺四方的樣子?
戚無憂心情複雜,再瞥他的領口,隻見那道傷痕往裏延伸去,皮肉還沒完全愈合。
洛雲彰順他視線低頭掃了一眼,就去抓戚無憂的手。
戚無憂道:“你……你把衣服脫下來,我看看你身上的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