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門大會将至,其餘仙門陸續趕到龍隐宗。
戚無憂一度擔心洛雲彰頻繁出入青竹院會引來其餘修士的關注,後來發現他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
青竹院本就偏僻,周圍隻有幾個和青竹院一樣的僻靜居所。
裏面住的大多都是類似永成宗的小宗修士,大家都是來蹭資源的,不喜惹事,來了小半個月,都不怎麽出院門。
洛雲彰也安分,每日除了在小院中便是在院外的竹林,其餘地方一概不去,根本沒有被修士發現的機會。
一到晚上,洛雲彰便會按照十年前的奉茶時間,到戚無憂的房間報道,讓他幫忙梳理靈脈。
白天則亦步亦趨地跟在戚無憂身邊——自從在竹林把話說開,他便越發地溫和聽話,與戚無憂格外親近,對聶允也不再橫眉冷對,後來連指導弟子的活計都攬了過去。
戚無憂樂得清閑,幹脆在廊下擺了張藤椅,每天翻翻古籍,曬曬太陽,一天便在悠閑之中流過。
起初魚梓和綠袖還對洛雲彰有所忌憚,時間久了,慢慢适應了這個話少卻強得駭人的仙長的指導模式。
魚梓不怕生,休息時,還會去找洛雲彰閑聊天——絕大多數時間都是魚梓在說,洛雲彰好半天才會應一個單音,
距離仙門大會還有半個月時,戚無憂在屋中作畫。
——洛雲彰不分時候的喚戚無憂師尊,前幾日偶然被魚梓他們聽了去,引得他們的好奇。最近幾天戚無憂便覺得總有似有若無的目光在他與洛雲彰之間來回瞄。
雖沒畫出他的具體樣貌,但任誰一看畫中的人的身型比例、以及種種細節,都能自動腦補出一張俊冷無雙的臉來。
綠袖:“啊?”
綠袖掩住下半張臉,杏眸微瞪:“你是說——!”
畫上畫得不是别人,正是他伏在案上睡着時的樣子。
不過洛雲彰很給面子,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魚梓和綠袖連忙拿起佩劍,道:“不聊了,不聊了!不勞大師兄費心,我們兩個互相喂招就可以了!”
綠袖也在一邊廊下休息,聞聲看過來,等着他的後話,卻見他琢磨須臾,又搖了搖頭,遺憾地歎息。
聶允面無表情道:“洛仙長傳授的劍招你們學會了嗎?我來同你們過過招。”
别說,魚梓還挺會猜的,還好他當時見證他身死的修士不少。
洛雲彰對外人話要少得多,眼眸往眼尾滑了下,瞟過魚梓,便又回到戚無憂身上。
魚梓:“洛仙長姓洛,吳仙長的名字又與蘭芳君的本名有所重合,蘭芳君與洛雲彰師徒情深,洛仙長與吳仙長情誼也不差,我便想着……”他擡了擡下巴。
魚梓的思維很跳躍,煞有其事道:“說起來,您也姓洛,是不是洛姓修士修行天賦要比别人高些?我現在改姓洛還來得及嗎?”
魚梓說着又是一歎,“哎,我若早生幾年多好,此生是注定沒機會見到蘭芳君的風華了。”
聶允:“……”
魚梓和綠袖哪是聶允的對手,兩人頓時哭喪着臉道:“啊,不要了吧。”
他的大半張臉都埋在臂彎裏,隻露出右半邊的額頭,和沉睡着的眉目。
洛雲彰:“……”
魚梓和綠袖沒防備,落地踉跄了幾步,差點摔倒,回頭莫名道:“大師兄,你幹什麽?”
魚梓瞄了洛雲彰一眼,見洛雲彰沒注意他,湊到綠袖身邊,壓着聲音小聲道:“我剛才突然想到,洛仙長和吳仙長修爲高深,不該一絲聲名也無,很可能是名門修士隐姓埋名來的。”
屋中戚無憂聽得暗自搖頭,論幻陣之術,他在行,若論修爲,他這個師尊,可就遠遠比不上洛雲彰了。
“我方才是這般想的,可是蘭芳君死得透透的,多少修士親眼看到的,再說,吳仙長也從不用扇子。”
“小師弟,你歎什麽?”綠袖好奇。
洛雲彰多看了魚梓一眼。
魚梓練完一套劍招,筋疲力竭,呼哧帶喘地來到廊下,順着洛雲彰的視線往屋裏探了一眼,擦擦汗,小聲道:“洛仙長,您真是吳仙長的弟子嗎?”
“有時間閑聊,卻沒時間修行?”
魚梓和綠袖自以爲聲音很小,但院子裏的其他三位修士修爲都要比他們高深,耳力非常,将兩人的小聲議論聽了個清清楚楚。
但戚無憂将他的眉型眼型抓得極準,身型輪廓也描摹得清晰貼切,對腕骨、手指還有腰線的刻畫直接将沉着清隽的氛圍感拉滿。
聶允步到廊下,一手揪了一人的衣領往外面一扔。
戚無憂:“……”
他早從褚宗主那裏聽說戚無憂在修爲上有所隐藏,沒想到竟是個修爲如此高深的!
猜想得到認證,魚梓很是激動。
甚至能通過他露出的眉目,想象出他睡着時的神情,應當是相當放松自在的。
聶允與廊下的洛雲彰對視一眼,欲言又止——這幾日他得洛雲彰指導,劍術堪稱突飛猛進——半轉過身,想了想,又擰回來,欠身拱手說了一句“得罪了”,轉身離開。
房間裏,戚無憂擱筆擡眼。
不由爲他們鳴不平:“您和吳仙長比我在紅櫻鎮上遇到的所有修士都強,我覺得您比洛雲彰還要厲害,修仙界隻知洛雲彰和蘭芳君,卻未聞您和吳仙長的聲名,那幫修士也太有眼不識泰山了。”
洛雲彰抱劍倚在門邊一心二用,邊看戚無憂,邊注意着院外修行的三人。
洛雲彰像是等候已久,直起身進屋,轉到案前,看向桌案上的畫,微微一怔——
他越說越來勁,忽然間福至心靈,眼前一亮,“哎”了一聲。
他們和聶允的修爲差了不少,每一次和聶允對完招都要鼻青臉腫,兩個小的趕忙一溜煙地跑了。
魚梓将洛雲彰看過來的一眼當做回答,繼續道:“您都這麽強了,那吳仙長豈不是更厲害?”
“像嗎?”戚無憂笑問。
長得如此俊美的人,本身就是一道風景,不入畫未免太可惜了。
洛雲彰伸手要去碰畫中人,戚無憂趕忙抓住他的手腕,阻止道:“先别碰,墨還沒幹。”
洛雲彰恍然,目光久久未從畫上移開——他見過師尊畫的師兄,還是八/九年前的事。
那時他便覺得,非是經過仔細的觀察,很難将師兄的形貌抓得那般準确傳神,還因此心生豔羨。
他從未想過,自己也能入得師尊的畫中。
勾成畫中人的線條順滑,鋪色均勻,一看便知是一氣呵成,如此下筆入神,他幾乎可以想象到自己睡着時,師尊是如何專注地看他。
每掃過一條線條,身上相應的部位便像被手指拂過一樣發起熱來。
“……這幅畫,師尊能送給我嗎?”洛雲彰喉嚨發緊。
戚無憂爽快道:“畫的是你,怎麽不能送?久不作畫,生疏了些,日後再畫一張更好的。”
如他所說,從繪畫的技巧方面,這張畫确實存在瑕疵,有些地方線條處理得不夠利落,但洛雲彰本人長得太俊了,完全彌補了畫技上的不足,乍一看的話,勉強算得上質量上乘。
待墨迹風幹,洛雲彰才小心地将畫整張拿起,不折不卷,珍而重之地放進了自己的護腕之中。
戚無憂原本不覺如何,類似的畫他給顔如鹿也畫過,但看到洛雲彰珍重的樣子,漸生出異樣來——他畫顔如鹿的時候,确實沒有畫得這麽細——此時再想要回來也來不及了。
“師尊。”
洛雲彰的語氣缱绻依戀,每次這樣喚戚無憂,便是要與戚無憂親近的前兆。
他有些後悔睡得那樣熟,實在是在師尊身邊太過安心,不知不覺就墜入夢境。
——也不知道那時是否在師尊面前露出過癡蠢樣子。
洛雲彰不太自信地暗咬了下嘴唇的裏側,略顯緊張地去抓戚無憂搭在案邊的手。
戚無憂:“……”
倒也不用這樣強迫自己。
一想到即将到來的尴尬局面,他趕緊先下手爲強,反手先在洛雲彰手背上拍了拍,道:“好了,該看看他們修煉的如何了。”
說罷便有幾分逃跑意味地快速步出屋外。
白天有得躲,夜間梳理靈脈時便無處可逃了。
這一晚洛雲彰坐得格外規矩,腰背打直,肩膀放平,正襟危坐的樣子像是在參加修仙界的朝會。
以往戚無憂爲了顧忌蘭芳君的牌面,在人前從來都是端正清雅,眼下做回普通修士,沒有外人在場的時候,恨不能躺下,怎麽舒服怎麽來。
見着洛雲彰坐得筆挺,他也被迫認真起來,過了一會兒便覺麻煩,說道:“梳理靈脈而已,你無需這般嚴肅,放松即可。”
洛雲彰聞言掀了下眼簾,複又垂下,有心事似的,目光閃爍,沉吟不語。
“?”戚無憂問:“你有話要說?”
洛雲彰又是飛快地瞟了戚無憂一眼,盯着桌面看了半天,才狀似無意道:“師尊覺得我……相貌如何?”
“上上乘。”
“那……性情呢?”
“若不陰晴不定,亦算上乘。”
“……”洛雲彰越問越認真:“那修爲呢?”
“如今修仙界,無有敵手。”
戚無憂納悶,“你問這個做——”
他蓦地停住,若有所悟。
艹。
戚無憂暗罵了一聲。
他近來看透了洛雲彰——他這弟子吃軟不吃硬,他來硬的,隻會适得其反,少不得還會引得洛雲彰失控,傷及無辜。但隻要他軟化一些,露出些笑顔色,洛雲彰便會擔心惹他不快,變得乖巧聽話,好哄得很。
所以他便想着一邊哄着洛雲彰,不讓他失智傷人,一邊苟“閑雲野鶴”。
洛雲彰問,他便如實回答,所言也沒有任何誇大。
前面話都說出去,他才咂麽出洛雲彰的話外音來。
——洛雲彰不是在推銷自己吧?!
荒謬的念頭才冒出來,他便覺得指尖下的手腕繃了繃。
果然,洛雲彰下一秒便拘謹又期待地問:“那……作爲道侶,又如何呢?”
不如何。
戚無憂甚覺棘手。
半月以來,洛雲彰總是竭盡所能地與他親近,但僅止于擁抱牽手,從未正面提過此事。
他糊弄糊弄,便能蒙混過去,因此放松了警惕,沒想到……
此事他暗自知道,與在台面上攤開,還是有很大不同的。
戚無憂生怕他真說出來,不好收場,先來一個“拖”字訣。
“做道侶你也是上乘之選,不過你現在還年輕,眼下還有大事懸而未決,不是找道侶的好時機。”
又把自己摘出去道:“你若是看中了哪家的仙子,我不便出面,待得解決了抱一之事,倒可以讓仇宗主和樊仙長替你做主提親,不過現在說這些還太早,等到那時再從長計議吧。”
起初洛雲彰聽着神色還好,隻是從腼腆轉爲了嚴肅,顯然是注意力被抱一分去了一些。
聽到後面,臉色開始泛白——仙子?
他從未想過要與旁人……
不虞來得突然,洛雲彰黑白分明的眼眸所在戚無憂身上,便要辯解。
戚無憂卻在他開口前收回手逐客:“今日便到這裏,這幾日幫你梳理靈脈,頗爲耗神,你若沒有别的事,便退下讓我好生休息休息。”
洛雲彰滞住,臉色變幻:“師尊是……”
戚無憂作疲累狀揉揉額角,用眼尾掃他,道:“怎麽,你還有事嗎?”
說累也不是假的,他既要應對洛雲彰,又要看顧聶允三人,這幾日确實沒怎麽休息過。
幾分鍾之前,屋子裏還是一派和諧,如今空氣都變得冷凝不暢,似有什東西在半空中暗暗角力。
四年間,洛雲彰無數次想過,能再見師尊一面便好,别的再不強求。
如今師尊近在咫尺,他又不甘心與師尊僅止于師徒。
他從戚無憂刻意回避的眼神中讀懂了他的意思。
期待便如枯萎的草木,脫水彎折。
黑蒙蒙的、濃稠幽暗的念頭泌了出來。
念及白日裏那幅畫,洛雲彰忍了忍——他永遠不會傷害師尊。
師尊要什麽,他便給什麽,師尊喜歡什麽,他便做什麽。
哪怕師尊回避、拒絕,他也絕不能行強迫之事。
起身道:“師尊先休息。”
戚無憂還沒松勁,便聽他鄭重說道:“待師尊休息好了,再與我詳聊此事,無論是明日、後日或者是下月、下下月,我都等得起。”
空氣僵滞住。
戚無憂頭疼,這是一定要攤牌了?
現在他還能裝傻,那時要怎麽辦?
“……”
拖得一天是一天,戚無憂心下焦灼,臉色卻是八風不動,好像真的不知道洛雲彰的意思,故作鎮定道:“好,那便改日再談吧。”
洛雲彰看了戚無憂一眼,沒再說什麽,退出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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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戚無憂幹脆以修行爲由沒有出門。
但這理由撐不了太久。
就在他絞盡腦汁地思考拖延攤牌的辦法時,一紙飛書飛到了青竹院。
傳訊符是回歸元宗見花勿的花束雪傳來的,說是在歸元宗一代探聽到了抱一的下落。
洛雲彰将傳訊符拿來給戚無憂聽了一遍。
戚無憂聽說抱一心裏便咯噔一聲,肅聲問:“正值仙門大會,這說不定是個圈套。”
過去半個月洛雲彰都是明快清朗的,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修仙界傳言的殘酷狠厲,然而,聽到抱一下落的瞬間,他便肉眼可見地陰沉下來。
戚無憂花了半個月爲他調理的靈氣重新沸騰,他神色如常地合攏掌心,手背青筋卻贲張暴起,傳訊符化爲粉末,被風揚起。
他渾身上下散發着森然的肅殺之氣,第一次在戚無憂面前露出冷面殺神似的樣子。
化去面上的面具,取出逍遙劍,罕見地未答戚無憂的話,隻道:“師尊安心在這裏等我回來。”便踏出門外。
洛雲彰怎麽看也不像是會聽勸的樣子。
抱一的存在已成了他的心魔,阻止是阻止不了的。
況且,也不該阻止——抱一這種人,早死對大家都好。
戚無憂不擔心洛雲彰的修爲,但抱一五年毫無動靜,忽然顯露蹤迹,必是來者不善。
鬼知道是不是又搞了什麽新的折磨人的法子?
别的不說,在高超的幻陣之術面前,再高的修爲也是白搭。
戚無憂擔心洛雲彰着了道,猝聲道:“等等!”
洛雲彰停住,這時他全身的靈氣都在叫嚣,神色想來也是陰鸷的,不願叫師尊看到這幅樣子,沒有回頭。
戚無憂卻直接繞到他面前,說道:“我與你同——”
“不,”洛雲彰起初躲避戚無憂的目光,聞言倏地轉回來,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師尊絕不能在他面前出現。”
戚無憂:“……”
洛雲彰目光遊移了一下,略加思索,張開手臂輕輕攬住他,安慰似的低聲道:“師尊保護好自己,隻要師尊好,我便好。我很快就回來,師尊不要擔心。”
戚無憂:“……”
前幾日他還覺得洛雲彰沒變,這會兒卻不得不承認,四年不見,洛雲彰已經長成堅韌又可靠、完全可以獨當一面的成年男人了。
盡管如此,他猶覺不安。
他若同去,恐怕洛雲彰還要分/神護他。
留在安全的地方,于他于洛雲彰,似乎都是更好的選擇。
戚無憂無法,叮囑道:“我可以不與你同去,但你要記得,抱一擅算,也擅幻陣之術,更愛玩弄人心,坐山觀虎鬥,你若察覺不對,不要硬拼。”
“師尊放心,我知道。”
洛雲彰答得幹脆,卻未必有幾分真意。
原著裏的男主後期便有很強的自毀傾向,如今看洛雲彰一身傷痕,與書中自爆的男主也差不離了。
不到不得已,戚無憂也不願出此下策,暗啧着心一橫,回抱了洛雲彰一下,說道:“别忘了我說的,萬事要以自身爲重。”
洛雲彰驚詫不已,微微側頭往後瞥,眸中的冷光跳躍了一下,眼神頓時變得柔和。
他把頭埋在戚無憂的頸間,鼻尖在戚無憂的頸側蹭了蹭,說道:“好,我聽師尊的。等我回來,師尊可否答應我一件事?”
“……”别瞎立fg。
戚無憂木着臉道:“等你回來再說。”
洛雲彰很淺地笑了一下,應一聲“好”,放開戚無憂,看他片刻,強行移開視線,越過他禦劍飛離了青竹院。
戚無憂從廊下走出來,憂心忡忡地站在院中看向洛雲彰離開的方向。
過了一會兒,聶允和魚梓、綠袖從竹林回來。
魚梓道:“吳仙長,我方才看到洛仙長好像往外面去了。”
“嗯。他有些事要離開一陣。”戚無憂道。
他不想透露更多,返回屋裏。
心想:一力降十會,以洛雲彰的修爲,尋常幻陣也未必困得住他。
逍遙劍陣他都出得來,這世間又有幾個幻陣能敵得過逍遙劍陣?
他在這裏擔憂,完全是庸人自擾。
如此一想,戚無憂心裏順暢多了。
此時才有心思思考其他,他屈指摸了下側頸,拿捏不定——
洛雲彰剛才是不是在他這裏咬了一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