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路西整個人都定格了。
黑暗裏溫熱柔軟的觸感碰着手背, 讓他從手腕向上一陣隐約的發麻,他腦子一片空白,微張着嘴呆呆地看着鄧暢。
鄧暢擡起眼來看着他, 仰視的目光很認真。
黑白分明的眼瞳映着細碎的光, 似乎閃動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路西心髒突然一陣不受控制的狂跳。
他從沒經曆過這麽強烈又這麽矛盾的情感, 糾結了半秒,慌亂地從鄧暢手裏抽出手。
好像突然之間一些成年人的情感和話術都攀上了他, 他幹巴巴地笑了下說:“你幹嘛,吻手禮?”
讓路西松口氣的是,鄧暢點了點頭。
“舞曲結束不是應該行吻手禮嗎。”鄧暢說,“你很抵觸?”
“沒有沒有。”路西趕緊否認, “我就是……吓了一跳。”
鄧暢笑了下:“嗯。”
舞會結束時老瓦又派車把他們送回去, 路西和鄧暢坐在後座的兩邊,好像是沒有什麽問題, 可是路西心裏亂七八糟的。
吻手禮,這個說法他能接受, 他也并不抵觸同性的觸碰。
身爲運動員,很多動作糾正教練要親自上手,他們在這方面的界限實際上比普通人還低一點。
可回想起鄧暢嘴唇落在他手背上時, 印象最深是那種觸電般的感覺, 路西意識到這才是他慌亂的來源。
不是鄧暢的行爲,而是他自己的反應。
他不明白自己爲什麽會這樣,或者他有點明白, 可又覺得, 不可能吧?鄧暢是男生啊?
好在離得并不遠, 沒給路西太多發散思維的機會, 要不然他這種單線程的腦回路, 非得把自己弄短路了不可。
——
一下車看見陳岐等在酒店門口,跟個老狐狸似的把兩個小孩揪過來聞。
“沒抽煙吧?”陳岐拉過鄧暢的手指聞了聞,又拉路西。鼻息噴在路西手指上,路西晃了個神心想,和鄧暢碰他手的感覺就是不一樣。
“沒喝酒吧?”他又審視地檢查兩個小孩。
“我喝了一點。”鄧暢說,“他沒有。”
這個答案陳岐可以接受,他背着手繞着兩個小的又走了一圈,“沒幹不該幹的吧?”
走的時候,路西确實看見有好幾對露水鴛鴦已經含情脈脈地勾着脖子研究去哪開房了,不過這世界離他們還是太遠。
“沒——”路西說了一個字,突然想起鄧暢親了下他的手。
不知道怎麽突然就卡住了,很心虛地小聲補了個,“沒有。”
“嗯??”陳岐的狐疑之色瞬間變得很重,“你怎麽一副幹了壞事的表情?”
路西明明什麽也沒幹,卻看都不敢看陳岐了,還是鄧暢說:“他一直跟我在一起的,跳舞都是我們倆跳,真沒有。”
雖然陳岐從外表上來看明顯感覺路西有問題,因爲小路耳朵都紅了,但是路西和鄧暢都是從來不會說謊的性格,有鄧暢做擔保,聽起來就非常靠譜。
而且要真在整個花滑隊找個最晚談戀愛的,陳岐有一百票就能一百票全都投給路西,這小孩看着是會跟滑冰場談戀愛的類型。
所以陳岐還是無視了路西表情上的變化,小孩子的心事沒必要問那麽多,沒有就行,要是真對哪個姑娘芳心暗許他也管不着。
陳岐一手摟着一個,往酒店裏走:“有拍照片嗎?”
“有。”路西拿出手機給陳岐看合照,好多運動員過來找他倆拍照片,路西一張張地翻給陳岐,陳岐邊看,邊滿意地點頭,“不錯不錯,要是穿的我給你挑的衣服就更帥了。”
路西:“……”
那真沒有吧。
——
陳岐的突然出現打斷了路西的思緒,但臨睡前他還是輾轉反側地睡不着了。
甚至不光臨睡前,從那天晚上之後連着好幾天,路西一直在琢磨鄧暢。
自己都覺得「鄧暢」這名字在腦子裏出現的頻率有點過于高了,但思維又不完全受控制。
基本上想的就兩件事,一件是老瓦把他當接班人,一件是鄧暢。
老瓦這事路西恨不得天天挂在嘴邊上逢人就吹,要是真能像老瓦一樣蟬聯世界第一六年,拿個大滿貫就好了,不過老瓦也挺可惜的,兩次骨折,剛二十六就退役了,被傷病折磨得夠慘。
鄧暢這事,路西心裏面有點逃避。
不是不知道自己想法,但是不敢确信,就連在腦子裏過一下都沒辦法帶着确切的詞。
真是這麽想的嗎?如果不是呢?他們倆可都是男生。
而且鄧暢是怎麽想的,他根本也不知道啊。
反正就算路西不去想,他和鄧暢的關系也不會受太多影響,還是很自然地每天膩在一起,不過以前路西會随便地搭下鄧暢肩膀,拍拍他後背什麽的,現在這些動作卻不敢做了,因爲搞不懂自己是不是真有問題。
但既然和鄧暢的關系沒受什麽影響,路西就沒花太多時間思考這個。
因爲一回國,好多事情正等着他們,簡直可以說是轟地撲了上來。
——
那天下飛機過完關,走出登機通道時,路西正跟鄧暢聊天。
一打眼瞥見出站口那站着一幫人,舉着條幅,熱情地揮動着。
路西當時沒有認真看,因爲他們運動員都被簇擁在工作人員中間,而且他和鄧暢正在就剛才那把牌鄧暢有沒有機會打出「春天」争論得很熱烈。
所以路西就往那邊看了一眼,順口調侃:“好多人接機,是不是有大明星跟咱們一班飛機啊?”
鄧暢也擡頭看了一眼,愣了愣脫口而出:“我去!”
路西被鄧暢這句「我去」驚得也看了一眼,然後錯愕地發現那些條幅居然是歡迎他們的。
确切地說,是給他和鄧暢接機的。
這些橫幅他在冰場都見過,淺藍色、淺紫色的底色,上面印着他或鄧暢或他和鄧暢滑冰時的圖片,邊上寫着加油打氣的字。
但它們會出現在機場還是讓路西震驚了。
出站口還有些别人,看到接機的粉絲騷動也都好奇地看了過來,舉起手機對着國家隊的選手們拍。
領隊王麗麗還有幾個副手立刻站到隊伍最前面,沖着人群喊:“朋友們!運動員比完賽很疲憊的需要休息!咱們拍拍照可以别的就算了!還有以後不要接機了啊!注意公共秩序!喜歡選手的話可以在公開訓練日來首體看!不要接機送機,謝謝大家!”
人群這才依依不舍地慢慢散去,路西小聲問:“不去給他們簽個名什麽的嗎?他們也是大老遠跑過來的。”
“不行,說了不接機就不能給簽名,否則以後還是這樣。”陳岐很嚴肅地答,“你也不想搞得跟明星似的,走在路上都有人過來圍追堵截你吧?”
路西一想這場面,一個激靈,當下慫慫地不敢再瞎提建議了,就沖大家揮了揮手。
——
接機隻是路西現在高人氣的開始,回國之後,運動品牌、食品飲料品牌、甚至汽車、洗衣液這些路西想也沒想過會和自己扯上關系的牌子都在聯系他和鄧暢做代言。
隊上開會着重表揚了他們倆,希望他們下賽季繼續努力,電視台、雜志、自媒體紛紛預約專訪,還想以他們倆爲專題拍攝宣傳冬季運動的短片,而且第二天就已經拉着他們倆開拍了。
總結會上路西信誓旦旦地說:“下賽季争取世界排名前三,再拿一塊金牌!”
在首都體育場裏,路西走到哪,都有人熱情地招呼他,喊他冠軍,找他拍照。
好容易閑下來他和鄧暢、祝思白、崔笑一起去逛動物園,還被人認出來,免費請他們入園。
去海洋館,海洋館的員工自掏腰包給他們送禮物,說“沒機會去冰場給你們倆扔玩具,那就在這兒送給你們吧。”
回國已經是春天,首體外的海棠花、桃花和玉蘭花都開得正盛,天很藍,風吹在身上很舒服,那天從動物園回首體的路上,路西想起自己文化課上學的詩。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說的應該就是他們現在這樣子吧。
——
那天後來還是路西和鄧暢結伴回宿舍,他們準備要搬到新的宿舍區了,大獎賽結束國家隊就給他們倆特批了每人一間二室一廳的運動員公寓,冠軍級别待遇。
路西已經邀請鄧暢和他一起住,前幾天太忙,現在得閑,兩個人拖着行李一起過去。
肩并肩走在去新宿舍區的路上,一路沒遇到别人,從老瓦的舞會之後,他們一直沒機會獨處,這還是第一次。
路西走了幾步就意識到自己老想盯着鄧暢看。他覺得這也挺誇張的。
但經曆過之前的事之後,發生在自己身上好像又算正常。
本質上路西還是個快刀斬亂麻的人,之前逃避過,既然莫名的想法又冒出來,他也就沒打算再拖着,至少他得搞明白自己怎麽想的。
那要怎麽搞明白呢?
年中崔笑找了個女朋友,路西記得他說,是一起去喝咖啡時确定的心意。
于是路西拍了拍鄧暢肩膀。
“嗯?”鄧暢看向他。
“晚上我們一起出去吧。”路西說,“去喝個咖啡。”
鄧暢愣了下說:“含咖啡/因咱們不能喝吧。”
路西說,“咱們就喝點水吃點東西也行啦,反正賽季也結束了,而且外面那家咖啡館不是運動員開的嗎,我記得是在白名單。”
說了幾句話,這種求着鄧暢的感覺反倒把他自己說惱了,又來了句:“你去不去,不去就算了。”
鄧暢被他情緒突然的大轉彎也搞的一愣,發了會兒呆才笑着說:“去,可以。”
路西心裏一塊大石頭這才放下來,“那行,就這麽說定了。等下我先去冰場溜達兩圈,然後來找你。你要一起去冰場嗎?”
鄧暢對滑冰并沒路西那麽熱愛,主要是真的很難找到第二個像路西這麽喜歡滑冰的人。他說:“我收拾下屋子吧,你一會兒回來找我。”
路西神采飛揚地說:“行。”
——
之後路西就去了冰場。
世錦賽結束到現在,好幾天沒正經上冰,畢竟世錦賽的冰場要讓給有項目的選手,回來這兩天除了開會就是慶功,他感覺自己小肚子上都有肉了(隻是感覺)。
回到冰場,想的不行。
簡單拉伸了下就沖上冰,賽季結束,冰上就沒什麽人,這次又是就他一個,路西在冰面上輕盈地旋轉、跳躍,快樂的像一隻小鳥。
本來想的是就做點兩周、三周跳過過瘾,但是滑了一會兒之後勁上來,就覺得這麽低難度還是不夠,所以路西又提了下速,準備來個三周半。
三周半這個動作,說它難在四周跳裏絕對不算難,但又是個莫名其妙的坎。
因爲六種跳躍裏唯有它是向前起跳,用力模式和其他跳躍都不一樣,路西做這動作已經很熟練了,但是幾次緻命大失誤都是從三周半這兒翻車。
所以這次就抱着「我得治治你這個小妖精」的心态又來了一次。
助滑半圈,冰場開了一半的燈,冰面上半明半暗。
路西從明亮處滑向暗處,看着冰面上的光影,莫名有種蒙了層陰翳的感覺,但他沒在意,轉身,預備動作,起跳。
在空中感覺軸又歪了,路西沒多想,幾天沒跳了,第一次跳摔倒好像挺正常。
但是落地那一瞬間,他就知道不是這麽簡單。
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落冰時沒有站住,腳下一歪。
其實冰刀對腳踝有保護作用,路西的熱身力度也足夠支撐他完成三周半,但可能是因爲之前就受過傷,可能是他的起跳姿勢确實有那麽一點寸勁,也可能單純就是運氣不好。
四周跳落冰的巨大沖擊力是運動員體重的5-8倍,腳踝不堪重負,熟悉的劇痛洶湧而來。
倒地瞬間,路西甚至聽見了「咔嚓」一聲。
——
事情發生的很短暫,時間卻好像就在這一刻停止了。
那些金牌、接班人、舞會、代言、喝咖啡的約定,那些春風得意、年少氣盛,突然都變得很遙遠。
還說什麽「下個賽季」啊。
路西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跪在冰上打着轉滑出去很遠,體溫讓冰面化了一層水沾濕了褲腿。
身體撞在冰場的闆牆上,又因爲慣性被彈回來,路西甚至沒覺得疼。
他隻是在冰面上失控滑行時恍惚地想,爲什麽又來一次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