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着去吧,别瞎折騰了。”◎
即使是路西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選手,在與鄧暢沉默對視的這點短暫時間裏,也有種頭皮發麻的感覺。
他幽怨地往陳岐教練那邊看了一眼,陳岐根本沒注意到事件的兩位當事人正并肩站在一起,仍在教育自己帶的小隊員。
教育小隊員就教育小隊員,幹嘛非得拿他路西當例子。
死掉算了:)
就在路西腦海中轟轟飄過這些社死吐槽時,突然聽到旁邊鄧暢問:“什麽事?”
鄧暢的聲線偏低,聽來總有種冷淡的感覺。
路西甚至怔了一秒才反應過來他在跟自己講話。
主要是他和鄧暢本來就很少說話,他話少,鄧暢也話少,而且倆人碰在一起時話少的更是離譜了,之前集訓的時候,他們吃飯雖然總是坐并排,就連啞巴都得比劃個手語寒暄,他們倆愣是能零交流,這也是路西笃定了鄧暢看他不爽的原因之一。
沒想到在這麽個被教練擺了一道的尴尬時刻,這位看他不爽的「國青之星」居然主動張嘴了。
路西怔了怔看過去,鄧暢看着他,以一個類似稍息的姿勢站着,右手垂在身側,左手按揉着右肩,随着用力手背勾出清瘦的筋絡,冰面映襯出少年清瘦利落的身形輪廓。
路西突然有點兒問不出話來,感覺可能是自己都覺得自己厚臉皮了。
問一個花滑選手怎麽跳四周跳,他倆關系還不算特别好,這其實真屬于大夢想家。但路西可是後内四周50%成功率就敢拉上大賽的選手,他想了想還是問道:“我就是想問……”
路西突然又不知道該怎麽問,畢竟他們倆還是競争對手,他學了這個動作就要拿來打鄧暢,這麽想就覺得不太合适。
“算了。”路西胡扯了一句,“你又不住宿舍,諒你也不知道,我等下去問崔哥吧。”
“你再做一次。”鄧暢說。
“做什麽?”路西愣了下。
“後外四周。”鄧暢說。
路西:“……”
其實鄧暢說話語氣就是很淡,但那種淡加上他的表情就給人種他覺得你傻的感覺。
而且他還把你的心事看透了,就更顯得你傻上加傻。
這讓路西有點惱火,因爲自己冒傻氣,但後外四周當前,惱火也得等一會兒。
他趁着體力差不多緩過來,起步繞場,又嘗試了一個跳躍。
不出意外的,周數還是大概3.5左右。
跳躍空中旋轉的周數不足又被稱作「不足周」,不足周的跳躍,落地角度不對,也就是人不是向後落冰,而是身體向後,腳的方向卻擰巴着。
這樣冰刀沒法順暢滑出,自然就不可能站得住,路西就是這麽個情況,連掙紮都沒掙紮,直接摔了出去。
這種摔法倒是不痛,隻要是預料之中的摔倒,花滑選手都能及時調整一個最溫和的摔倒姿勢。
路西單手撐着冰,慢悠悠爬起來,撣了撣褲子上的冰沫,鄧暢一個前葫蘆步滑到他面前。
“你擰腰收手的時候,力氣要再往上提。”鄧暢說,“現在人是懈的。”
路西愣了下,陳岐沒說過這一點。
倒不是陳岐藏私,四周跳是近些年才開發出來的,陳岐在役那個年代不是四周跳時代,他自己不會四周跳。
有些東西可能隻有會做的人才看得出門道。
但鄧暢說的好像挺對。
路西若有所悟,快步爬起來又做了一個,按照鄧暢說的,他在起跳時拼命把渾身重心往上頂。
這次雖然還是摔了,但在空中路西就知道這是種截然不同的感覺。
不再是3.5周準時落冰兩隻腳拌在一起栽出去,雖然周數沒差太多,也就多了0.1,但是他轉過去了,就是邁過了一道仿佛永遠跳不過去的門檻。
如果鄧暢不點撥,他自己來,恐怕至少要再磨幾個月。
這一跤又摔了一身冰,但路西完全沒在意,他非常興奮,手一撐地跳起來,正準備再來一次,被鄧暢叫住:“你幹什麽?”
“我再跳一個啊。”路西說。
“每天跳躍不能練太多,你再跳教練連你帶我一塊兒罵。”鄧暢說,“歇着去吧,别瞎折騰了。”
這人就是好話都能說得像罵人。
路西被他這麽一噎,本來想說的話又全都被卡在了喉嚨裏,呆了半天就說出來一句「謝謝」。
鄧暢點了下頭,沒回話,徑直滑走了。
路西瞪着鄧暢的背影,心情一會兒不爽一會兒感謝,複雜得很。
鄧暢這人是真不理他,但别管怎麽說,還是真教了他怎麽做後外四周。
下半節跳躍課繼續練後内點冰跳和勾手跳,等到跳躍課結束,二十分鍾的掃冰休息時間後,開始滑行課。
——
滑行課主要訓練步法和基礎滑行能力,對于路西他們這些國字号選手來說,自然就是練習難度最高的撚轉步和節環步,這兩套是可以在大賽上拿到最高難度評級,4級,的步法。
撚轉步是指在滑行中不斷轉體,視覺效果看起來很炫技,很眼花缭亂,節環步則主要考察用刃。
——所謂用刃,指的是選手使用冰刀外側的外刃,以及冰刀内側的内刃的能力。
花樣滑冰絕大部分的滑行都在一側刀刃上進行,很少出現平刃的情況,踩外刃時,滑行軌迹會是向身體外側延展的弧線,内刃則是向身體内側收攏的弧線,用刃夠深慣性和加速度才會足夠大,良好的用刃是做出難度動作,保持優雅儀态,在冰面滑出美妙軌迹的基礎。
步法是路西的強項,他對刀刃的控制就像對自己腳趾頭的控制一樣輕松自如。
甚至可能還好一點兒,因爲他曾經幹過腳趾頭踢着桌子腿的操作,疼得抱着腳跳了十分鍾,但是他的冰刀絕對不會出現這種失誤。
步法練習就是用某一種步法從冰場的一邊滑到另一邊,兩人一組同時做。
崔笑跟鄧暢一組,和路西一組的是陳岐手裏一個青年組選手,才十四歲,叫祝思白。
因爲是陳岐手底下年紀最小的學員,大夥兒都叫他小白。
小白貌似就是剛才陳岐耳提面命教育的那個青年選手,從剛到場開始,就一直偷偷望着路西,兩隻眼睛都快變成小星星形狀。
陳岐讓同一組的兩個人一塊兒出發時,路西問祝思白:“準備好了嗎?”
小白耳朵一下子漲得通紅,張了張嘴,卻什麽話都沒說出來,突然一蹬冰,飛快沖去場邊狂擤鼻涕,剩下路西滿臉懵地等着他。
等到小白再回來,鼻子臉都是紅的,跟條狂搖尾巴的小狗一樣看着路西。
路西疑惑地看了看他,問:“你現在準備好了嗎?”
小白張了張嘴,又什麽話都沒說出來,突然飛快地一蹬冰,再次沖去場邊狂擤鼻涕。
路西:“……”
他現在懷疑自己長得像鬼。
如此拉扯了幾個回合之後,祝思白小朋友總算含羞帶臊地和路西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面前擺了一堆彩色的路錐,他們要先用撚轉步S型繞路錐走一個來回,再用節環步走一個來回。
因爲不是比賽,隻是練習,陳岐吹了哨子之後,路西就沒等小白,直接啓動。
——
「遊刃有餘」這個詞,雖說本意是形容屠夫解牛的刀刃,但此時此刻形容路西對冰刀刀刃的使用也完全沒有問題。
這種起跑線幹拔的撚轉步基本沒有助滑,考驗的就是起步那兩三步蹬冰的加速度,以及腰、大腿和腳踝的控制力。
如果在某一方面稍差,很可能半途就失去速度,在冰面上艱難地扭來扭去,但做步法是不被允許落下腳來做第二次助滑的,隻能一點點咕蛹到頭。
祝思白就面臨了這種問題,到倒數第二個樁時,他已經全靠腳底下的刀刃在刨冰位移了,而這時候路西已經一個來回差不多走完,回到了第二個樁位。
路西走完一圈撚轉步,看向陳岐教練,隻見陳岐教練神情嚴肅,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點了下頭:“可以。”
沒有更多評價。
路西其實有點驚訝,因爲在鶴城,每次步法課都是他的天下,黃斌還有其他幾個教練都圍在一起,用看保護動物的眼神看着他的步法連聲贊歎。
沒想到,到了陳岐這裏,居然隻是一個淡淡的“可以。”
不愧是國字号的教練,見過大世面。
“下冰休息會嗎?我給小白講講步法。”陳岐又問。
路西本想說不用,他是那種能在冰上站着就不想去陸地的人,但是轉念一想,點點頭:“好,我下去歇一會。”
——
休息區,崔笑和鄧暢正并肩坐着。他們早些做完了步法,崔笑等會兒還得合樂,得下來保存體力,鄧暢就跟着一塊兒下來了。
崔笑震驚地跟鄧暢咬耳朵:“教練居然說小西做得可以!他以前都說我們做得不夠流暢诶!”
鄧暢看了崔笑一眼:“教練也說過我做得可以。”
崔.原來隻有我不流暢.一哥.笑:“……”
“不過他确實做得可以。”鄧暢沉默了半秒又說。
“是。”崔笑被鄧暢這麽一提,注意力又回到路西身上。
看着少年那即使在花滑選手裏也屬于纖細的身形,普通人崔笑忍不住發出對天才的感慨:“他明明腿那麽細,根本沒什麽肌肉,到底速度是怎麽起來的啊!”
“天賦吧。”鄧暢說。
話音未落,兩個人都看見冰場的活闆門打開,路西把刀套戴在冰刀上,快步走下來。
正常不會做兩組步法就下冰,尤其是路西那種恨不得睡在冰上的性格。
鄧暢想他可能是累了,需要休息,畢竟剛才跳躍課的休息時間他在跳四周。
而且路西看起來真的過于瘦了,體力可能不是很足。
正這樣想着,就見路西徑直朝他走了過來,以一個風風火火的架勢在他邊上坐了下來。
鄧暢一愣,還沒來得及反應,路西已經飛快湊過來,在他耳邊聲音很小地說:
“做撚轉步的時候,你試試用大腿發力,你現在用的是腰。”
鄧暢猛地一怔。
路西這是在教他步法?
他詫異地看了路西一眼,路西已經一副「我什麽都沒說過」的樣子,飛快又坐直了,白淨的耳朵尖像是因爲窘迫而泛着微紅,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冰場,不太自在地低聲說:
“現在我不欠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