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自認爲他對糧長是極爲不錯的。
尋常百姓哪能得到他的親自召見和賜宴呢!
這是常人想要求,都求不到的機會。
朕都賜給他們了。
他們難道還不懂的感恩嗎?
在大明以前,主持鄉村的各級,多是被稱爲鄉官,兩漢承襲秦制,朝廷是給錢的。
待到元世祖改革,搞得村社制說白了不過是蒙古及諸部族軍士來監視漢民的一種手段,利用裏長之類的來壓榨百姓的工具。
朱元璋也是繼承了這麽一個白女票的制度,都是不給錢的。
當然了作爲明初的糧長,權力還是蠻大的。
一個糧長平均要管理九千戶,宋朝不過是兩千五百戶,元朝也就是五十戶。
吳衛沖着皇宮的方向拱拱手:
我看卷宗的時候,洪武六年,蘇州府糧長便紛紛以舞弊虐民而聞名。
他本以爲殺了一批人之後,那些猴子會變得收斂一二,可聽着王布犁的話,那還是有人敢繼續糊弄朕!
“咱也看過戶部的數字,從洪武四年到如今這五年來,大明收到的田賦收入是蒸蒸日上的。”
“嗯?”朱元璋看向一旁的吳衛,聽着他道:
王布犁哼笑了一聲:“郭主事,糧長有好有壞,當然不能一概而論,我記得糧長制度在洪武四年設立。
像蘇州府等地的一些重稅的縣,每次運糧的民夫都超過千餘人。
“郭主事,你是不是沒怎麽接觸過鄉民?”
給朝廷送的稅糧,還得交稅的百姓自己出人力,負擔運費以及沿途損耗,若是上交的糧食不好,還得讓你補交。
他的立意也算是劫富濟貧的一種,總歸大明朝廷不能虧。
其中京運最爲重要,是由糧長親自押送,因爲老朱還會照例款待這些糧長一頓飯。
按照老朱的規定,本色歸倉,折色上庫。
各随糧付出十分加三的款子,作爲運費(盤纏),自雇車船,并且在總統領糧長的帶領下,赴倉交納。
對于一些表現好的糧長也給與獎勵,希望能夠激勵其餘人。
他爲了維護自己的統治,主打的就是一個省錢。
朱元璋微微眯着眼睛,他在努力的控制鄉裏,再努力的越過胥吏想要百姓少遭到侵害。
那誰有錢誰就要給朝廷做貢獻。
正米加五成收受,又勒令糧戶以房屋、牲口、衣服、農具、水車、鍋竈等折納稅糧。
朱元璋對于王布犁提起的案子極爲有印象,因爲那是他極爲憤怒,叫檢校去把那些糧長連帶着知縣全都抓進南京,砍了腦袋後又送回本地去示衆的。
王布犁也添了把火道:“無論是窮人還是富人誰願意主動交稅啊,所以我才覺得郭主事有些時候的想法過于一廂情願了。”
小戶納糧采取大家夥集款的方式。
“這麽說糧長不可信?”
對于朱元璋的這番一正言辭的回答,連知縣吳衛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朱元璋沒言語。
“無論是大明還是大元,百姓都不樂意把自己的糧食交出去。”
如此繁重的工作,經收與解運的事情,全都是糧長組織上稅的百姓,代替官府完成的。
嘉定縣糧長金仲方等三人,巧立錢米色接近二十個理由,以此來盤剝糧戶。
剩下的就是輸送到其餘地方,輸送到京師,叫京運,另一波輸送到地方州府縣或者軍衛所作爲官軍俸祿的叫對撥。
朱元璋隻管收錢就行。
必須得好的糧食上交,次的留着你自己個吃。
“充任糧長的多爲殷富大戶,他們不敢輕易犯事。
各地的稅糧,也并不是全都落入老朱的手裏,主要分爲兩部分,一部分是留在本地供應地方開支,叫做留存,免得當地受到什麽災害,來不及調撥。
稅糧以米麥繳納的被官府稱爲本色,用金銀綢緞或者其他物品來折合米麥的價格的叫折色。
“他們那麽富有,拿出一丁點糧食無傷大雅。”
“難不成你在元朝時候,也願意把自己家的糧食都給交出去嗎?”
要麽就是靠着知縣的勢力,去家裏毆打普通百姓,叫他們強行包納本戶的夏秋二稅。
朱元璋雖然想着回去之後叫檢校再去暗查一番,但他不承認自己設立的糧長制度是有問題的。
要麽就是妄報災荒,騙取朝廷赈災的糧食,事發後,蘇州府可沒少死人呐。”
“這是肯定的。”
面對朱元璋的提問,王布犁哼笑了一聲:
“糧長是向皇帝負責的,可一旦出現虧空,他們就得補缺,若不是天子頒布這個命令,誰願意從自己家裏往外拿糧食啊?”
但朱元璋此舉是爲了照顧納糧小戶,一旦他們無法完成納糧任務,這塊空缺就要由糧長補全朝廷虧空。
或者一些無籍之徒,僅僅是勾結知縣,而得到充任,待到當上糧長後,又與知縣勾連,把糧區劃分的犬牙交錯,以便隐沒戶數。
另外大明各地幾乎沒什麽戰事發生,社會安定,百姓自然可以全心侍弄田地。”
王布犁也清楚糧長雖然有些麻煩,但是在洪武朝總體表現還是不錯的。
主要是永樂遷都後,江南的賦稅都要通過運河運到北京去,這一來一回就耽誤了許多時間,百姓種田都遭到了影響。
再加上英宗外出留學,勳貴集團損失慘重後,大明的稅賦就開始走下坡路了,漸漸的收不上來了。
甚至連張居正的一條鞭法實行下去,平均數仍舊沒有達到洪武朝的數據。
就這還是朱元璋下令不得輕易增加賦稅,甚至還時不時的因爲災禍要減免賦稅。
洪武九年,因爲一場暴雨,他就減免了八個省以及直隸揚州、淮安、池州、安慶、徽州五個府的夏稅秋糧。
雖說“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但明初的某些财政經濟政策,卻是依據政治背景決定的。
南方是大明的重稅之地。
鎮江府作爲朱元璋的“興王之地”之一,其政治地位與原屬張士誠集團的蘇松嘉湖,以及原屬陳友諒集團的江西部分地區形成鮮明對比。
一方面蘇松嘉湖與江西袁州、瑞州、南昌等府都成爲有明一代首屈一指的“重賦”之地。
另一方面,朱元璋還在政治上規定了“蘇松江浙官毋得官戶部”。
理論上将蘇松嘉湖和江西袁、瑞、南昌等地士人通過政治途徑改變其賦役負擔的出路堵死。
誰讓他們或者祖上都給張、陳二人效過命呢!
待到朱棣繼位,鎮江府的重賦稅的待遇,就跟張陳二人的龍興之地一個待遇了。
但鎮江這個地理位置很好,扼守長江口,地緣上可以控制江南,凡中原之人欲之吳越、之閩粵,必由此進。
萬一天下有事,人所必争。
故而朱元璋将宋元以來一直隸屬同一行政區劃内的蘇松嘉湖拆開,分屬直隸、浙江二省區。
這都是大明皇帝防範,某些野心家借江南财賦叛亂割據的政治手段。
明武宗時期甯王自南昌叛亂,順江而下,兵鋒直指南京。
兵部尚書王瓊便立刻責令,時任應天巡撫的李充嗣鎮守京口(鎮江)。
朱元璋本來想要同王布犁辯駁一二,結果按照他提的論點,現在自己還真的是無法反駁。
他決定回去就差人去探查一二這些糧長的問題,講道理那些糧長也早就該到家了,怎麽還沒有把受災情況以及戶數送上來?
“走了。”
朱元璋坐不住了,他站起身來,直接拂袖而去。
待到人走了之後,王布犁笑了笑:
“郭主事幸虧是在刑部做事,若是讓他去戶部做事,怕是得搞亂一攤子。”
吳衛也捏着胡子:
“布犁啊,你就不該跟他說那些話,此人知曉許多戶部之事,怕是不甘心于想要在刑部坐冷闆凳,估摸是想要走你的關系,去戶部呐。”
“他?”王布犁搖搖頭:“他對我多大的恩,給他去跑關系啊?
我覺得他還是待在刑部比較适合他。”
“爲何?”
王布犁溜達了幾步,也算是活動了一二身體:“此人法家身上的味道很重。”
他見吳衛疑惑,又繼續解釋:
“法家有一個思想,那就是百姓根本就分不清楚善惡,所謂的善惡隻是一些人的工具,他也認爲百姓是分不清楚好壞的,好與壞都該由他來決定。”
“你說的有點隐晦了。”
“确實是這樣。”王布犁雙手背後:“法家可以判斷所有人,但不包含君主。
他們定義百姓都是愚民,官吏都是潛在的貪官污吏,讀書人都是潛在的腐儒。”
吳衛仔細回憶郭主事的話,發現他的言語當中确實是透露出這麽一個思想。
“至于方才與他的辯論,其實我也是詭辯罷了。”
王布犁想到這裏哼笑了一聲:
“秦始皇用法家,但法家大概是沒有國家強大之後,要對百姓有反哺的義務。
隻是理所當然的認爲大秦強大了,百姓就不會受到其餘國家的侵略,他們也就能受益。
但是大秦一統天下之後,百姓是不會受到其他國家的侵略,可百姓依舊要承當繁重的勞役,長此以往,老秦人如何能不反秦?”
“原來是這樣!”
其實王布犁說的也極爲片面。
總之法家是完全爲帝王服務的,屬于帝王心術的一種。
但是前代的皇權并沒有得到完全的集中。
特别是法家完全不限制君主。
比如君主喜歡大魚大肉,卻要求臣子吃青菜湯要節儉,那可就太操蛋了。
臣權也想要限制皇權。
所以皇權隻能與一些勢力進行共存,那儒家就能很好的附和這種共存的狀态。
尤其是法家并不會給平民什麽上升的渠道,他總是保持貴族就是貴族,平民就是平民,大抵是血統論的簇擁。
哪像儒家那麽雙标啊?
總會自有大儒爲我辯經。
再加上法家屬于擺明我要對百姓敲脂吸髓的剝削,特别直接。
可儒家就不會這樣,懂得爲自己進行包裝。
敲脂吸髓的事,做是可以做的。
但是你要懂得粉飾,懂得給蓋上一層遮羞布。
如此一來,大家才能成爲體面人!
當體面人,是許多人一輩子的追求。
待到朱元璋快速穿過喜氣洋洋的縣衙衆人,直接返回馬車上,奔着皇宮而去。
蔣環可一直都盯着這位爺呢!
見天子面色如此鐵青,真不知道驸馬爺他又說了什麽重話。
尤其這也不是蔣環第一次見朱元璋氣哄哄的走。
但天子依舊是要把女兒嫁給王布犁,這便讓蔣環這個知道内情的十分的不解。
皇帝怎麽回事?
咋還愛受女婿的氣來了?
朱元璋坐在馬車上閉目養神,胸膛起伏不定。
在一旁侍奉的毛骧大氣都不敢出。
“伱派人去受災地區暗中查探百姓受災情況,務必都要查個清楚,若是有人謊報災情,不用朕交代你。”
“臣明白。”毛骧連連應聲。
待到回了皇宮,朱元璋見兒子處理奏章越發熟練,心中怒氣稍微減弱了些。
朱标瞧着他爹這臉色,就知道又在王布犁那裏碰壁了。
待到檢校把今天的見聞都寫出來後,朱标連連驚歎:
“爹,王布犁他還懂帝王心術?”
他所言的法家思想朱标都是學過的,怎麽控制人。
“嗯。”
沉浸在工作當中朱元璋擡起頭:
“咱總算知道這小子師從哪家了,願不得進縣衙在刑房幹的風生水起。”
朱标擡頭看着他爹道:
“難不成王布犁他沿襲法家思維,是爲了日後輔佐我的時候,影響我嗎?”
因爲王布犁對于儒家的鄙視,朱标是能夠感受出來的。
聽聞他對國子監教授的那些學問很是不屑。
朱元璋沒有直接回答兒子的話,隻是給他解釋:
“用法家思想注定會成爲朝中孤臣的,沒有人願意同他做朋友。
用好了就是你手中利器,用不好就會成爲那些群臣攻擊你的缺口。”
對于王布犁将來能成爲孤臣,朱元璋覺得是正常的。
這種人骨子裏有傲氣,怕是很難同别人聊到一起去。
按照标兒的兒子繼承皇位後,大肆任用讀書人,提高他們的待遇。
打壓王布犁這種沒人照顧的孤臣,想必是十分正常的!
沒有人會爲他說話,朱元璋放下手中的筆,願不得他要勸老四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