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對于王布犁這個人,是又要用又要仔細提防的。
或者說朱元璋用人之道便是如此。
他對劉伯溫、李善長以及諸多将領亦是如此。
甚至退休了官員,朱元璋都要派人去打聽怎麽樣了,有沒有謀反的心思。
一聽說檢校彙報,當朝大員退休後還在田間地頭插秧苗,宛如一個老農的模樣後,認都認不出來。
朱元璋是極爲滿意的,這才放下心來。
什麽退休金,通通沒有。
當然滿朝文武不是沒有讓他放心的官員,那個人就是太子朱标的老師宋濂。
對于宋濂老朱也不怎麽重用他,可大明的禮樂制度多是出自他的編纂。
但是宋濂快要伺候了他二十年,朱元璋得出一個結論。
那就是宋濂是個老實人,寫文章還行,出謀劃策他沒那個腦子。
故而宋濂至今還是個正五品的翰林學士,也快要退休了。
因爲朱标目前沒什麽要學的,都是在學習政務。
學習儒家文化的時間在不斷的縮減。
雖然老朱對于宋濂感到放心,但是當他孫子卷入胡惟庸案子的時候,朱元璋也是選擇性的健忘,要幹掉他全家的。
好在馬皇後與朱标的勸說,他才免于一死,次子和孫子被朱元璋殺後,剩餘的家人遷徙到四川,宋濂死于途中。
就宋濂這個伺候了老朱二十年,讓他感到放心的朝中最後一個老實人,也不能讓朱元璋輕易改變殺人的思路。
朱元璋高度敏感,故而對王布犁并沒有那麽放心。
尤其是聽着王布犁詢問朱标什麽時候登上皇帝的寶座,在朱元璋聽來其實是那麽的刺耳。
權力,朕可以分享給太子。
但你作爲太子,乃是儲君,不能急着要繼位。
若不是王布犁對咱大明有用,必須得好好敲打敲打他。
朱元璋看來現在的朱标執政還是太嫩了。
咱春秋鼎立,自是要把大明的所有問題都解決了,再放心的交給他的好大兒手裏。
不過此時面對兒子與女婿的建議,朱元璋還是颔首表示同意了。
反正他心中那個最大的秘密對誰都不能說。
不如好好鍛煉兒子,以此來改變未來。
父子倆就驿站運輸的事情說了說。
也決定想搞一個試點,從北平到南京的路線,遼東的皮子之類的還是挺受歡迎的,同時也算是給将士們開個福利吧。
二人吃着飯,朱元璋未曾想這次又來感覺了。
于是慌忙叫朱标清場,他們兩個再進入仙境當中去。
崇祯。
朱元璋又看到了大明的末帝。
他聽着下面的官員說着大明初期驿站制度比較嚴格,一般官員甚至連皇親國戚都不能私用。
但是過了一百多年,随着吏治的全面敗壞,驿遞制度也弊窦叢生。
大小官員往來于道路,常常任意勒索夫、馬,折成銀子納入私囊。
這樣,就使大明驿站有限的人力、物力應接不暇,疲于奔命,甚至爲了賠補經費而賣兒賣女。
朱元璋父子倆大眼瞪小眼,怎麽咱的大明才一百多年就走向滅亡了?
“不可能。”朱标率先開口道:
“咱的大明應該不會一百多年就亡了。”
在朱标的印象當中唐宋的延續還小三百年呢,甚至南宋都撐了一百多年呢。
咱大明指定是比大宋強啊。
不可能就一百多年就無了。
“咱知道,但是沒想到一百多年,咱朱家的子孫就控制不住底下那幫官吏了,讓他們胡作非爲,坑害咱大明的江山。”
朱元璋也是氣的夠嗆。
他還想着前世萬世呢,結果大明過了一百多年就成這個樣子了。
這幫官員果然不可信。
咱指定的制度不可能出錯。
就是這幫人沒有貫徹到底,後世子孫當皇帝後,一個個也都是菩薩心腸,不敢殺人了是吧?
就如同他好大兒朱标一樣,過于仁慈了。
對于這些官吏,朱元璋深知,隻要你給他們開一個口子,他們就能慢慢蠶食,把這個口子啃食的無限大。
驿站的驿夫們本就生活困難,随着崇祯下令一紙裁撤,不僅于舊瘡無補,反而填上了新創。
大批原來依靠着驿站勉強維持生計的壯丁被迫逃亡,其中許多人都加入了反賊當中。
朝廷兵部尚書與内閣大學士連同作弊,給下面的人違規出堪合,利用驿站把官員的家眷和搜刮來的錢财運回道路崎岖的四川去。
就這。
那些官員還要爲難運輸的驿夫,讓他們再給孝敬錢。
朱元璋看到這裏,都被這些官員的操作給氣笑了。
“好啊,一個個真是咱大明的好官呐。”
朱元璋的怒氣蹭蹭蹭往上漲。
雖然崇祯的執政手段讓他血壓高,但畢竟是自家血脈。
原來底下的是有大批昏官奸臣當道,惡了咱的制度,才會如此啊!
在崇祯下令裁撤驿站的第二年,陝西災荒更趨嚴重,隔河的山西省又以“防寇”爲名,禁止把糧食賣往陝西。
陝北的米價漲到六錢銀子才能買到一鬥米。
秦地饑民們大批流亡,參加了起義軍。
“明末李自成,銀川驿之一馬夫耳。
因裁驿站、饑荒,無所得食,奮臂一呼,九州幅裂。”
李自成這個當年的驿站馬夫,騎着高頭大馬來到了象征着朱家帝國權威所在的皇城。
他立馬承天門下,李自成撫今追昔,感慨萬千。
忽然,他拿起弓來,搭上一支箭,照着承天門的門牌上射了過去。
“奉天承運”的朱明王朝垮台了。
然後一大幫起義軍就沖進了皇城之内。
朱元璋看到這裏,其實比看見崇祯上吊更加上火。
他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大明,就這麽的被一個驿站活不下去的驿夫給滅了。
如同他這個活不下去的乞丐一樣,也參加義軍,覆滅了讓他活不下去的大元。
當真是天道好輪回。
朱标也是怅然若失。
畢竟他們父子兩個是開國皇帝,還沒咋滴呢,就看見大明覆滅了。
這種沖擊力,可不是誰都能輕易接受的。
以至于王布犁同仙女在那玩耍,一個勁的給王布犁身上按摩,父子兩個都無心觀摩,雙眼呆滞。
合着到頭來大明連“南明”都沒有呗。
還不如宋朝呢!
虧得朱元璋還想着他的大明要遠超漢唐。
結果連他看不上偏安一隅的大宋都沒比得過。
大明如此的未來,倒是搞得兩父子十分的難受。
待到從仙境當中回歸過來,朱元璋父子兩個看着桌子上的飯菜也是毫無胃口。
“如何能是這般下場?”
老朱雖然沒有親自攻破元大都,但也能想象得出來徐達他們闖進北平時候那種意氣風發的模樣來。
現在輪到他大明被一個驿卒覆滅的結局,實在是讓朱元璋難以接受。
即使說驿卒相比較而言,比他這個乞丐創業成功相對簡單一點。
朱标端起飯吃了兩口涼飯:
“爹,你說我們看到的驿站敗壞,是沒有經過改變的大明未來?”
“咱認爲是沒有把這項政策執行下去的未來。”
朱元璋對于這一點還是看的很清楚的,因爲按照以前的經驗,他對于驿站之事根本就沒想着如此細緻,也不會想着運輸貨物賺錢。
直接就讓百姓供養驿站。
結果還是在執行當中出現了差錯,那些官員做的極爲過分,驿夫們隻能被打掉牙齒往肚子裏吞。
朱元璋也能理解。
因爲他剛建立大明不久,就有勳貴敢抗命私自使用驿站,更不用說再過百年了。
頭疼。
突然間朱元璋發現知道的太多,也不是一件好事。
老朱是一個十分喜歡掌控這種感覺的,否則也不會派檢校監視所有官員。
甚至連他們在床榻之間,在聖賢時刻說的話,都被檢校記錄下來。
然後再光明正大的被朱元璋拿出來敲打底下的官員。
現在有些事,朱元璋他發現自己無法掌控。
這就使得他極爲不爽,加重了自己心中的焦慮情緒。
“朕恨不得要一直都在仙境當中待着,把大明所有的問題都一口氣解決幹淨。”
聽着老爹的話,朱标顯然覺得不現實。
“爹,伱是否過于得隴望蜀了,能進入仙境當中觀摩大明的未來,已經是極大的機遇,是以前帝王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如今被你遇到了,且不可心急,否則便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越發的失望。”
朱标跟老朱的心态不一樣,他還年輕,自是有大把的機會可以去改變。
現在老朱年歲大了,總有一種時不我待的感覺,故而迫切的想要急于求成,一步到位。
但事情往往不會按照他這樣去發展。
人的主觀意識,是無法影響到長久的客觀規律的。
“咱還用不着你勸。”朱元璋也拿起早就涼掉的飯碗,沒有叫人去熱一熱。
總之,這件事,對于父子兩個都沖擊的不小。
“驿站的制度是有問題的,爹,咱倆還得好好研究研究。”
朱标想的是更好的改進驿站,興許就不會如此了。
江甯縣縣衙。
王布犁醒了之後,便決定要去監牢裏轉一轉。
等他進了監獄的兩道門之後,裏面就有一股子難以形容的惡臭味道。
“你娘的,我不是說要打掃衛生的,就這麽對付事是吧?”
王布犁站在門口看着一幫獄卒怒喝一聲。
提牢田留根連忙道:
“四爺,咱是簡單的打掃過了,但這麽多年,也不是幾個時辰就能清理幹淨的。”
王布犁抽出汗巾給自己鼻子上圍住了一圈,硬着頭皮走進去瞧瞧。
不得不說囚犯們的形象還是很符合王布犁的認知的。
邋遢。
蓬頭垢面,還有瘦瘦巴巴的。
嘴裏喊冤的,兩眼無神的。
各式各樣的都有。
“嘔。”
王布犁忍不住都要吐了,指着監房裏的人道:
“田留根,你他娘的把人給餓成什麽樣子了?”
“沒有。”
提牢田留根連忙解釋道:“咱當真不敢,他被陛下扔進來就瘋了,不止一次的撿着吃舞會之物,甚至舔别人吐在地上的痰。”
本來監牢裏就氣味難聞,王布犁好不容易适應了,聽到這個描述,又忍不住犯惡心。
“把他提審一二,我倒是要看看怎麽回事。”
等到了提審室裏,王布犁才看完卷宗。
眼前這位還是正七品的禦史咧。
說到底,還是跟王布犁有點關系。
禦史袁凱接過胡惟庸的指令複核假鈔案案子,老朱讓袁凱将案子送給朱标複審,朱标心善減輕了判決。
袁凱又拿着太子的反饋去給朱元璋彙報,老朱就給他出難題了。
咱與太子的判決,哪個更正确?
一個當今天子。
一個未來的天子。
袁凱哪個也不敢得罪。
于是他隻能說陛下執法公正,東宮執法心慈。
然後就被老朱認定是一個持兩端的狡猾官吏。
你就是大元油滑吏員風氣的那種體現,就把袁凱扔進了監獄。
得知了這個緣由,王布犁都不知道要如何吐槽老朱。
人家禦史說的也沒錯啊!
這就是實話啊,非得說你老朱更強才對是吧?
王布犁瞧着面前裝瘋賣傻的禦史,心裏也清楚他就是這樣打算避禍的。
瘋子發癫,可也不一定會吃這玩意。
難不成朱棣睡豬圈裏,也是從他這裏得到的啓發?
總之,你如何證明自己瘋了在古代是一件很難的事,有沒有什麽精神病醫生給你出确切的報告。
王布犁站起來,圍着桌子走了兩圈。
瞧着禦史在那裏發癫,趴在地上跟小強說話。
他這輩子算是完了。
禦史哪一個不是清貴的“讀書人”。
依照老朱的意思,你既然跟咱敢玩裝瘋這套路,那你這輩子就得給咱裝着,除非裝到你死了。
要不然,哼哼!
畢竟按照卷宗而言,老朱已經差人試探過他了。
“朕素聞瘋癫者不會求饒。”
然後差人用錐子紮袁凱,結果袁凱忍痛大笑,笑的眼淚都出來了,也沒求饒。
朱元璋這才決定讓他家人來獄中接他,返回鄉裏去吧。
王布犁又聽着袁凱突然開始高歌,唱的極爲難聽。
他其實對于老朱的一些行爲也是蠻不理解的。
這種人能打天下,但是在治理天下,真的追不上他打天下的天賦。
“給袁禦史放單間裏吧,畢竟是瘋子,免得傷了其餘人犯。
而且陛下也下令放了他回鄉,在他家人來的這段時間内,最好都不要出什麽事。
還有送飯也送點正常人的飯,别覺得人家瘋了就胡亂對付。
明白嗎?”
提牢田留根連忙應了一聲。
王布犁揮揮手,朱元璋已經做到了讓袁凱社死的本質。
兩名獄卒便架起一直都在唱跳rap的“瘋子”,給扔進了單間裏去。
王布犁相信老朱是不相信袁凱瘋了的這件事的。
隻不過老朱一定會讓袁凱的後半生在發癫當中渡過。
這可比一刀宰了袁凱,是更加殘酷的懲罰。
若是袁凱活的時間長點,興許等朱元璋死了之後,他的腦瓜子才能突然間清醒,成爲正常人。
王布犁在袁凱的卷宗上打了個勾,此人就等着他家屬來京師領人,做好交接,就算是完事了。
“娘的,不看不知道,監獄裏關的什麽人都有。”
可以說,在江甯縣的大牢裏,官員的占比超過了一半。
這還是空印案都處理完了之後,才削弱了官員的存在。
待到出了監獄的大門之後,王布犁覺得空氣總算是流通起來了。
“走,差人再打掃衛生,叫罪過輕一點的犯人也參與進來。”
王布犁回頭跟田留根吩咐了一句。
田留根連連彎腰點頭,表示一定馬上差人去做。
“嗯,這樣也是爲了兄弟們的身體健康好,免得瘟疫流行。
咱們這些人染病,還得花錢醫治不是?
我爹是郎中,我也知道一些瘟疫的原理,如何會故意爲難兄弟們?”
王布犁對着身後的獄卒開口道:
“江甯縣才八個正式獄卒的名額實在是太少了,我會對刑部上書,多增設些名額,兄弟們養家糊口都不容易,争取大部分人都能吃上皇糧。”
衆多臨時工聽到王布犁畫的餅,一個個頓時精神起來了。
全縣衙誰不知道王布犁說出來的話,那最終都能實現,瞧瞧如今刑房的那些人,哪一個不是揚起脖子走路?
這就是跟了一個好上司的妙處啊!
再說了大家幹這份低賤的職業,本來就是爲了養家糊口,可惜大部分人吃不上皇糧。
王布犁的這話猶如一顆炸彈,直接砸的大家暈乎乎的。
“四爺放心,我等定然好好打掃監内衛生。”
“嗯。”
王布犁叫他們散了吧,該幹活的幹活去。
倒是八個正式編制的司獄圍在田留根身邊,詢問當真如此嗎?
“你們也放心,四爺那是隻顧新人不顧老人的人嗎?”田留根安慰着衆人:
“刑房裏定下的規矩,咱也是去學習過的,要想上位,還得論資排輩,你們且等着,咱們的好日子也快來了。”
對于提牢的話,幾個人也是聽着,心裏是有些不認同的。
畢竟正式工要比臨時工有特權。
平日裏都是指使他們去幹活,自己落得個清淨。
一旦王布犁擴大司獄編制,那豈不是特權就沒了,咱可都得去幹活了。
特權思維,在什麽時候都不會落伍。
王布犁則是掀開戶房遮擋蒼蠅的小簾子,對着屋内笑了笑:
“鄧典吏可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