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布犁聽着鍾牛的彙報,倒是跟他審問出來的事情,能夠相互印證。
賣路引這種斂财手段,那簡直是他們之間的共同見不得光的買賣。
至于窩藏放走盜人、戍卒、罪人、逃人那也是常見的事。
隻要錢給到位,沒有他們不敢放行的人。
巡檢司的人每次下鄉,都要向鄉民索取酒食供應,對百姓極爲騷擾。
什麽夫馬雜費,拜見錢、滿帖錢、準行錢。
王布犁聽着這些取要錢的名字,他覺得在摟錢這方面,大家還是充分開動自己的腦筋的。
巡檢使他們手底下的弓兵,按照朱元璋的設定。
照例于丁糧相應人戶内金點弓兵應役、一年更替。
其來源有三。
一個是均徭佥派,屬于“力差chai”性質,在下戶乃至中下戶中編差。
二是募民充役,不願應役者,通常私自雇人應役。
三是永充弓兵,就是衛所軍,職業世襲。
前幾年巡檢司是按照朱元璋的命令執行的,可沒有人督察之後,便是自己花錢購買名額,充當弓兵。
讓他們拉弓射箭那是費大勁了。
但要是讓他們巧取豪奪從百姓手裏敲詐搞錢,那他們可是勁頭十足。
聽着他們摟錢的法子,王布犁就覺得這幫小鬼真是low逼,連斂财都幹這麽竭澤而漁,拉低水平。
一個巡檢司大抵是十個人左右的名額,但是現在已經擴張到四十五人。
一個名額的價值大概在三十兩銀子左右,你還得關系硬一點。
而且一些人想要花錢,都找不到門子進來當弓兵。
這些弓兵抓真正的大盜也不敢,但是他們要抓人頂罪,那可真是個中好手。
頗有些大明官軍借老鄉人頭一用,領賞錢的趣味性。
朱元璋還想着他的制度能夠執行千世萬世。
可這才幾年,制度就被底下人執行爛了。
尤其這些人還是在京師厮混的,更不用說大明控制的更遠處會爛到那種地步。
有些事情,當真是朱元璋的一廂情願罷了。
王布犁聽着鍾牛的訴說,臉上神色不變。
大抵是惡事聽多了,他也就沒什麽憤怒了。
這個世道本就是吃人的世道。
不過是換了一波人,吃另一撥人罷了。
城外市鎮上商賈雲集,盜賊頻發。
這些巡檢司的人不僅不會彈壓,反倒還會收到賊偷們的孝敬。
要是新來的偷兒沒有拜碼頭,就得巡檢司的人抓走。
媽的,新來的臭要飯的不懂規矩,得給他來一次大記憶恢複術,教他做人。
市鎮上的草台班子搭的賭場,那巡檢司更是得狠狠的抽成。
故而這些人吃的盆滿缽滿的。
王布犁颔首。
他親自給鍾牛倒了杯涼茶,說着辛苦。
先下去休息一會,等着晚上開飯吧。
今天先這樣,該了解的消息了解的差不多了,下一步就是搞證據。
等王布犁把江甯縣監獄的生财之道搞出來之後,他第一波就準備請昔日的同僚們進來做測評。
如此模範監獄,才能有更多的改進空間。
他們吃的髒錢,都得好好吐出來,給在監獄外面的同僚們謀福利,做出應有的貢獻來。
八個巡檢使挨個過完流程之後,院子裏的煮肉的香味都飄出來了。
遙想大家上一次吃炖豬肉,那還得追溯到王布犁坑了小公爺李景隆五頭大肥豬的時候。
果然還得是跟着王布犁,兄弟們才能有肉吃。
今天還有酒喝了。
除了被打的巡檢使劉有江之外,大家吃的都很高興,喝的也很盡興。
就明初這些物價而言,不女票不賭,吃吃喝喝能花幾個錢?
大家喝的也不是什麽好酒,可王典史說管夠。
王布犁手裏端着粗瓷碗,一飲而盡之後,擦了擦嘴:
“行了行了,你們給鍾頭留兩壇子酒,要不然今後你們的賞錢丢了,以後上哪再喝去?”
“誰敢來咱們縣衙偷錢。”
“那可說不準。”王布犁把手裏的黑瓷碗放在臨時拼湊的木桌上:“難免有膽子大不要命的。”
“四爺說的對,咱得留人清醒,這麽多錢,我半夜睡覺都得睜一隻眼。”
“哈哈哈。”
鍾牛極爲負責的拒絕了多飲酒,他就喝了一碗濁酒。
若是今天大家全都喝的東倒西歪,難免會有些人起了心思。
财帛當真是容易動人心呐。
這可是相當于三百五十兩。
一個七品知縣差不多三年的俸祿呢!
當真不是什麽小數目。
王布犁把如此重任交給他,鍾牛如何能辦砸喽?
今天夜裏,王布犁索性就沒回家,直接睡在署衙當中。
當然了,王布犁辦的事情,也事無巨細的傳回了宮裏。
朱元璋今日心情大好,他得知何文輝死不了之後,便長長是松了口氣。
咱的這些個義子,當真是死一個少一個。
對于這些義子,朱元璋也是極爲信任的。
而且給他們恢複了原姓,從法理上他們就沒有了繼位的正統性,又多是從小培養,死心塌地效忠于他的。
這些人用着才叫朱元璋稱心如意呢!
“新官上任呐。”
太子朱标看着有關王布犁的描述,嘴角勾起:
“爹,您這女婿怕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他上任第一天,就當衆收攏人心,還殺雞儆猴。
馭人的手段如此老辣,可一丁點都不我差。”
“伱若是去基層縣衙當個吏員摸爬兩三年,指定比他馭人更強,這小子終究是心性不夠狠。”
朱元璋對于小吏的印象始終沒有改觀。
王布犁是那些吏員其中的佼佼者,自然是把門道都給摸清楚了。
要是王布犁沒點手段,光靠着能進入仙境的機緣,朱元璋還真有點看不上他。
否則一點本事都沒有,憑什麽他有如此大的機緣?
這會讓朱元璋産生一種挫敗感。
朱标對于他爹的話非常不認同,其實他也不是一個出手狠辣之人。
要不然也不會被臣子們日夜盼望着早點頂替他爹的大位。
畢竟國人是不習慣掀屋頂而是習慣開窗戶的。
在讓朱元璋幹下去,底下這幫臣子們就該有想要逃離官場的想法了。
這官誰愛幹,誰幹,爺不伺候了!
可惜,他們遇到的朱元璋。
你他媽的不想給爺幹,除非你裝瘋賣傻吃屎十幾年老子才會放過你。
要不然,想法子辭官,你記住,咱保準沒有你好果子吃!
“爹,我記得王布犁沒當吏員之前可是挺狠的。”
“不,他那隻是外面兇狠,咱說的是他的内在。”
朱元璋長久的在街面上厮混過,王布犁這種人表露出來狠意,隻要你低頭服氣了,他就不會在追究。
這種人很難對什麽人都趕盡殺絕的,他下不去那個手。
故而朱元璋才會認爲王布犁根本就談不上什麽狠人。
殺俘虜的事,朱元璋也不是沒幹過!
“爹,心性不狠才能做出功績來。”
朱标也不是什麽都認同他爹的話:“隻有這樣,王布犁心裏才會裝着百姓。”
朱元璋覺得自己給朱标找的名師,這麽多年給他灌輸了要愛民的思想。
如今的朱标意氣風發,第一考慮的是要愛護百姓,而不是确保朱家的江山萬世流傳。
所以有時候父子倆也會因爲執政理念的差異化,而進行争吵。
目前皇帝的位置隻有一個,但腦袋有兩個,雙方不可能沒有思路差異的。
“他可不是裝着百姓,就是想着給那些領不得朝廷俸祿的人發錢。”
“這也是裝着百姓的一種體現。”朱标依舊發表着自己的見解:
“如此也可以有效避免那些胥吏害民的機會。”
“不,你不懂,那些吏員是永遠都不會滿足的。”
“爹,我知道的。”朱标攤攤手笑道:
“但我不相信王布犁會幹出來光獎賞不懲罰的事情來,他做事很穩妥的。”
朱元璋倒是沒接這話茬,他也想要瞧瞧王布犁那個什麽狗屁模範監獄到底會搞成什麽樣子。
“對了,驿站的事,你有機會在與他說一說,咱總覺得是有些漏洞的。”
“好,我明天去探望文輝哥之後,再去縣衙走一遭,王布犁那裏我還是第一次去呢。”
“嗯。”
朱元璋便不再多說什麽。
縣衙内是可以住宿的,那些壯班捕快并不是每日都回家,總要有人值夜的。
巡檢使大清早跟蔣環說完之後,才離開縣衙。
畢竟他們也不敢随便在宵禁之後,有叫人打開城門出城的本事。
池武出了城門之後才問:“老劉,你是不是得罪過四爺啊?”
“未曾。”
劉有江的嘴已經腫起來了,疼的他夜裏睡不着,說話也不清不楚。
“我聽說王四爺家裏是開醫館的,他爹肯定是會買藥材。
你控制的市鎮有一個大項是藥材買賣,怕是早就開罪過人家。
否則他如何能單獨找你的事?”
其餘幾人也是點點頭,平日裏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宋典史的升官宴,大家還相互喝酒其樂融融。
怎麽突然就發了飙?
咱們算是吃了你老劉的瓜落。
昨夜喝酒的時候,他們可是打聽過王布犁的爲人了。
與人和善,破獲的案子多是爲民做主,王半升的名頭他們也聽過。
又是江甯縣小及時雨,對于手底下的兄弟夠意思。
更不用說人家現在還是當朝驸馬爺,結親的是天子的嫡長女,将來前途不可限量。
他如何會無緣無故針對一個底層人?
指定是你先惹到他了。
劉有江聽到這話,難免心裏犯嘀咕。
他得罪的藥材商人可有不少。
誰知道裏面是不是王布犁他爹。
尤其是手底下那幫人,爲了摟錢,可沒少做些不要面皮的事。
朱元璋倒是嚴密控制流氓混混,可這些人搖身一變混進了巡檢司,成了官府的流氓混混。
“難說。”
劉有江隻覺得晦氣。
“你他娘的以後注意點,約束約束你手底下那幫人,要不然等着挨收拾吧你。”
谷行哼了一聲,便揚起馬鞭趕路了。
昨天的事越想越氣,結果問半天,原來自己是糟了無妄之災,真他媽的晦氣。
“梁子已經結下了,你想想怎麽解決吧,跟四爺去賠禮道歉。”池武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聽到這話,劉有江臉色很是難看:“咱已經被收拾過了,他不是還沒成親呢,我得找人給他攪和黃了。”
“哎,不可能。”池武又搭了句話茬。
“哼,咱上頭也有人。”劉有江直接打馬離去。
池武看着衆人遠去的身影,哼笑了一聲。
王布犁醒了之後,覺得濁酒還是要比啤酒度數高一點。
他洗漱的時候想了想,決定差人去燕王府送過來幾個洗浴的器具,也算是給下面的人謀福利了。
這樣不光自己洗澡方便,也盡量讓他們都洗洗澡。
避免發生什麽病菌傳播之類,染上感冒。
在大明生活,你不能光自己幹淨就行,也得讓你生活的環境盡量保持幹淨一二。
先不說王布犁同燕王的關系,更不用說如今他還是驸馬爺。
燕王府的人同燕王妃彙報之後,便立即就帶人去店鋪裏取貨,送往江甯縣縣衙。
幾個簡易的洗澡間開始搭建,順便把廁所也整治一下,這些天都去縣衙正廳那邊上廁所去。
有了昨天巡檢司的事情,六個驿站的驿丞一大早就來同王布犁彙報驿站工作,包含了縣城的四個方向。
華夏郵遞一直都在發展,而且多是繼承前一個朝代的路線進行,因爲人口的移居就注定了驿站的分布。
明朝如今也很難在深山裏設立驿站。
至于京城内的會同館,作爲天下首驿,國家高級賓館,負責款待外國使節以及各地因公進奏官員、專差,雖然也在江甯縣轄區内,但是歸禮部直管。
這個會館裏面的館夫也不過六十人,馬不足五十,驢在三十頭左右。
王布犁這個小小的典史,還插不上手,站在他面前的都是布置在城外的驿站。
今日的氣氛倒是比昨日好多了,王布犁叫他們坐下,詢問最近有沒有人欺辱他們,膽敢私自用驿站馬匹的。
天子腳下,那也有着相當多違法犯罪的事情。
幾個驿丞連忙說沒有,至少在京師周圍,大家還是都很守規矩的。
“馬匹,船隻可有損壞,需要補充?”
聽着王布犁的詢問,倒是開始有人請求增設馬匹以及船隻,因爲馬匹确實瘸了一條腿,不利于奔襲了。
“行,你把瘸馬牽到縣衙來,然後寫個申請,我會想法子向兵部上報,給你購買一匹補充上去,至于破損的船隻,我會去工房差人尋船匠去看看,等他回來再做定奪。”
“多謝四爺。”
對于王布犁肯給他們解決困難,大家還是極爲滿意的。
“行,今天留下吃個午飯,昨天還有些酒菜留着,下次每個月初帶着賬簿與我彙報。
幹的好自然是有獎賞,幹得不好,我也有法子整治你們,咱都是給天子當差,隻要差事辦妥當了,其餘的我也懶得多過問,明白嗎?”
“明白。”
驿丞們給王布犁行禮之後,便去一旁休息去了。
當個全縣的公安局長,王布犁隻覺得自己的事忒多了,他要比在刑房多分出二分心思來處理這些雜事。
最低标準就是不能被底下的人給聯合哄騙喽。
就在王布犁捏着自己額頭沉思的時候,蔣環噔噔等的跑進來,在王布犁耳邊小聲道:
“四爺,外面有一個自稱按察司佥事的人,要見你,這是腰牌,他還叮囑不要聲張。”
蔣環當然認得太子朱标,但此時又不能說認識,隻是把太子的腰牌遞給王布犁看。
王布犁接過腰牌一瞧,是朱标的腰牌。
他嘴裏說的正五品按察司佥事,是掌管一省司法的主官的下屬。
“請進來吧。”
王布犁也不清楚朱标的意思,不過以自己目前驸馬爺的身份,還沒有人膽敢在他面前裝當朝太子吧。
待到朱标穿着正五品官服走進來之後,同時在臉上貼了胡須,免得因爲他過于面嫩,被人重點注意。
王布犁見真是朱标來了,便請他進内屋歇着。
其實他自己願意在大廳内呆着,可以說是四面通風,夏天極爲涼爽,但是冬天就遭老罪了。
“太子哥,你今日如何算是有空了?”
“看看文輝哥的身體,今天你爹不是去複診了嗎?”
“啊,對對對。”
王布犁想起來了,昨天夜裏都沒回家,應該是何府的人去接的。
“何佥事如何了?”
“你爹說他身體底子好,家裏照顧的也好,傷口沒有患上熱毒的現象,就是還得再餓兩天,然後每天限量喝點碎肉雞蛋粥,先喝上七日,你爹再來複診,确保下一階段的治療。”
朱标自己個說到這裏,自己個也松了口氣。
如此一來,腸癰算是有了治療法子,世人不用再等死了。
“你爹的醫術當真是不一般呐。”朱标笑呵呵的贊歎了一句。
“嗨,我爹就是運氣不錯,若是放在别疾病,也不一定能做。”
王布犁還得給自己老爹找補找補:
“換個别的病,我爹興許就沒有宮中禦醫治得好。
鄉下土郎中,如果沒點傍身的手藝,怎麽可能會在元末那亂世生存下來呢?”
“也是。”
朱标明白王布犁話裏的意思,是免得今後什麽病都去找他爹治。
有的病,怕是他爹也治不了的。
“妹夫,你新官上任,可遇到什麽麻煩了?”
(本章完)